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老子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老子

 

  人类之所以在世间万物之中显得出类拔萃,乃是由于人类具有不同寻常的认知能力和行为能力,可谓之“有为”,因此“有所作为”、“能力非凡”历来是通用的褒奖之词。但早在2500年前,老子却偏要说:“无为而无不为”,意思是,只有无所作为才能达成无所不为的效果。这话听起来像是痴人说梦,所以,老子随后特意补充说:“不笑不足以为道”,意思是,如果你的见解不为常人所耻笑,则表明你离“道”还太远了。

 

  老子的无为论,后人有很多注解,可惜全都不着边际。西汉初期,文景之治,实属得益于“无为而治”的国策,但也未必就能算是对无为概念的深刻诠释,尽管那样做的确是老子本人宣扬无为的原意。

 

  “有为”或“无为”,其实由不得你自己选择,它首先取决于存在者的存在状态。试问哪个人敢整天躺在床上以懒惰策略求生?纵然是百万富翁,他也还有一个在床上躺得住躺不住的问题存在,一无所为恐怕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一种惩戒,所以古今中外,“囚禁”是通行的刑罚。反之,一蔟苔藓,一块石头,你想让它动它也动不起来,而且它压根儿就不会产生“想动作“或“有所为”的打算。

 

  问题在于,如果把人与其他万物都摆在一起加以系统比较,并将“有为”或“无为”当作一种尺度,我们就会立刻看到一系列奇怪的现象:凡是能力较强的高等“有为”物种——譬如哺乳动物或脊椎动物——都不免快速灭绝;凡是能力较差的低等“笨拙”物种——譬如无脊椎动物或原始单细胞生物——倒长存不衰,而且越原始、越低级的物种,虽然其“有所作为”的能动性或能力一定越差,但他们的生存力度无疑却越显强健;更有甚者,那些完全没有生机、也就是不具备任何自主能动性或行为能力的“无为”无机物——譬如花岗岩或磷酸钙等,惟有它们方能万古不灭。

 

  而且,深究一步的话,我们还会发现,越原始的物质形态,它们在宇宙中的空间质量分布越大,衍存持续时间越长,亦即存在稳定性越高;反之,越迟演的物质形态,它们在宇宙中的空间质量分布越小,衍存持续时间越短,亦即存在稳定性越低。以太阳系为例:粒子物态和元素周期表上最前端的原子氢与氦,作为太阳的主体构成,占太阳系总质量的99.86%,其他以分子形态存在的九大行星和星际物质,仅占太阳系总质量的0.14%,而生命物质只在地球表面薄薄地覆盖了一层,其质量减缩的程度更更是有翅过之而无不及。从时间上看,太阳已有50亿年,预期还有50亿年的寿命,地球存在了46亿年,并将在太阳变为红巨星时先被太阳吞没。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发生于38亿年前,迄今仍是地球上质量分布最广、生存力度最强的物种。而多细胞动植物直到5亿7千万年前的寒武纪显生时代才渐次繁荣起来,然而它们中间99%以上的物种早已灭绝,而且越高级的物种灭绝速度越快。这类事例不胜枚举,几无例外,限于篇幅,从略不赘,为了便于,我们姑且把这个规律归结为一句话:宇宙物质的存在效价或存在度具有一种倾向衰落的演动态势。

 

  依此情形看来,“能耐”或“有为”这样一些高级素质似乎很有些不妙,它非但不能延长和稳定你的生存,反而变成了任一物质或物种的存在度或生存度趋于衰竭的反向指标。就是说,你能耐越大,你越活不安稳。或者反过来说可能更准确:你生存本性中的稳定要素越少,就相应需要越多的“能耐”或“有为”来弥补;进而,你弥补的“能耐”或“有为”成分越多,你又越发不得安宁;如此一往,弄成恶性循环。这时再看老子所谓的“无为而无不为”,就显得十分的贴切了。像花岗岩那样的东西是绝不肯有所作为的,因为它们的“不为”正好使他们安然稳存,或者说,它们的安然稳态正好使它们可以不必陷入忙乱纷扰的“有为”窘境之中。而这种安泰“无为”的存在状态,恰恰是一切“有为”或“无不为”者所求之不得的最终目标和最高境界。

 

换言之,“有为”无非是为了达成存在或维持存在,倘若“无为”更见成效,“有为”岂非多此一举?显丽易见,“有为”大约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必须!从这一点来看,也可以说,老子给人类侈谈“无为”,有点儿像对牛弹琴,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倒是孔子倡导的“明知不可而为之”,更能表达人类自然处境之辛酸,只是孔子当时怎么也说不清人类为何非要这样折腾自己不可。

 

  基于上述,我们尽可以将老子所谓的“为”视为一系列物演进程上的代偿素质。“代偿”者,对所失予以替代补偿耳。虽然所补的已不是原物(指存在度),但总归聊胜于无,这代偿上来的东西我们可以称其为“属性”(即对“能耐”、“活力”、“灵性”或“有为”的总称)。越后衍的物种诚然越弱化(存在度递减),然而他们的属性却相应地倾向于越来越丰化(代偿度递增),二者之间潜蕴着一个严格的单向反比函数关系,以演成万物创生和进化的世界格局,是谓“递弱代偿原理”——这就是“道”,或者说,这就是“道”的现代注解。

 

  不要忘了,老子恰好就讲过一句极其相似的话:“弱者道之用”,大意无非是说,弱化现象是“道”的展开和实现。

 

  老子逝世两千年后,西方近代哲人才开始略有所悟,—组模棱两可的对应词“自在”与“自为”渐渐使用得频繁起来,但尽管嘴嚼了几百年,西人至今仍然没有品尝出这两个概念针对人类而言到底是一种什么意味儿。

 

  质言之,“自在”就是指存在度偏高的“无为”情状,“自为”就是指存在度偏低的“有为”情状,其间贯彻着代偿效价逐步升高的自然律,也表达着“道”所揭示的虚妄气象。这内虚外妄的最终承担者就是可怜可笑而又盲目浑噩的人类,他已处在物演形势趋向艰危或濒临崩溃的极端。于是,人类的属性最丰,能耐最强,灵性和名堂也最多,以至于无所不用其极,“有为”从此压倒“无为”,张扬喧嚣,不可一世。人们丝毫没有觉察,他其实早已成了自然的“弃儿”,他的所有生物机能其实是对这种“遗弃”的代偿,宛如失去父母养育的孩子只好掌握自我料理的本领一样,是乃“有为”或“自为”的本质和渊源。出于同义,人类最好不要再把自己误称为“天之骄子”,他实在只是“天之耄耋”,且不幸愈老反而愈不得安宁,于是只好替天行道,身不由己地表演着老来风流的闹剧而已,这种情形,就像立不住的陀螺必须高速旋转起来才能实现其自立一样。

 

  ——也就是说,这场闹剧并不只是人的闹剧,而是自然导演于自身之存在或存续的闹剧。

 

故,此剧堪称“天幕之舞”。它的情节主线说来只有一条:有为者总是把衰弱的无奈夸张成聪敏和骄横,无为者总是把永恒的强势掩藏于守拙和静默。

 

  老子堪称是天下第一位看懂了这出闹剧的先哲,而他又深知矫正世道的无望,于是暗自喟叹:“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让人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在夸耀你,还是在挖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