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女人是这样一种女性,和她在一起时,你想要多蠢就可以多蠢。—瓦莱里

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马雅可夫斯基

爱情的代价就是如此: 不能得到回爱,就会得到一种深藏于心的轻蔑。这是一条永真的定律。—弗兰西斯·培根

天堂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没有什么我们却很清楚——恰恰没有婚姻。—斯威夫特

 

我的一位友人曾经对恋爱作过一个颇为精彩的比喻,他说恋爱很像中命,二者共同具备如下特征: 第一,都需要充沛的激情和幻想; 第二,都需要进取的勇气和耐力; 第三,彼此之间总像是某种实力周旋; 于是,第四个特征便不能不发生,即参与周旋的双方或多方大约都得运用一点月谋诡计; 第五,坚定与犹豫、自信与自卑、忠贞与背叛、进攻与退守等等拉锯式的复杂情节交织在一起,一波三折的种种变故在所难免。此外,如果这场“中命”失败了,则注定会留下极大的创痛; 如果它侥幸成功了,又常常让人多少感到有些失望。细想一下,这个比喻简直是字字珠玑,丝丝人扣,生动而又贴切。

实际上,恋爱就是一场中命,因为它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共同点,那就是,二者都将缔造出一个全新的生命或全新的生存格局。不过,我以为,即便说到这种程度,仍然未能道出有关爱情的最深刻的天斌内涵。

不信的话,请你试着问一下自己: 人间的爱情为什么会夹杂着如此徽妙的名堂和花招?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人类社会的复杂性使然,是人类有别于动物繁衍的表现形式之一。然而,这样的回答恰恰弄反了,要知道,这一切正是生物进化的继承性产物,或者说,是生物学意义上两性遗传的自发规定——由此才能引申出一个更加深厚的大背景。

生物的生存行为是受分子的衍存状态所制约的,正如分子的衍存状态是受原子的内在素质所制约的一样,所谓的“基因”或“ DNA”,说到底不过是分子存在的转化形态而已,而所谓的“有机体”或“人体”,充其量不过是基因分子临时借用的生存机器罢了,它的表现方式是很直率的: 基因一代一代地往下传递,肉体却在中途不断地被抛弃。任何一个基因分子片断都有某种追求存续或追求扩张自身存在的倾向。生物学家里查德·道金斯等人据此提出了一整套有关“两生战争”或“恋爱游戏”的新理论,听起来似乎能够特别有效地解释其中那些玩不尽的花招得以产生的渊源。

物演分化的通则导致“两性分裂”,两性分裂导致求偶“激情”的发生,不待说,此刻的基因分子如果不能使它的载体产生追求藕合的冲动,这种基因必然被消灭。刚开始的配子细胞(即减数分裂的性细胞)可能是对等互助的,但随着生命结构的复杂化,某种扩大了的配子细胞可能会占有育后的优势,因为它内涵着更多的营养,有利于子代生命直接发育成型,这便是雌性卵子得以问世的初衷(譬如一个鸡蛋就是一个印细胞)。于是,相应地,雄性配子倾向于缩小自己的体积,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消耗,从而有利于产生出更多的精了去争夺雌性资源。结果必然是,体积太小的卵了和体积偏大的精了逐渐被淘汰。看来,雄性配子一打头就带有狡诈钻营的不良居心,由此拉开了“恋爱周旋喜剧”的序幕。

不过,耍滑头并不总是能够得逞的,它倒常常会遭遇更大的惩罚。从表面上看,雌性这时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因为整个养育后代的重担似乎全都落在了雌性的肩上。好在原始水生物种的生存度很高,子代出世后并不需要太多的照料。而且,即便随着生物进化的发展,育后的难度将渐次增大,雌性亦有雌性的办法,否则,雌性单方面的过度消耗,岂不是要导致雌性本身被消灭,从而也连累与之对立的雄性同归于尽吗? 按理说,雌性卵了大而稀少,只有雄性一方的损失偏大才能造成某种平衡,果然,战局就这样拉开了第一个回合: 鱼类多是体外受青的,在这种情况下,哪一方先把生直细胞排人水中,它就可以转身逃离,迟到的另一方只好留下来看护受精印和幼子不被其他恶类当作点心吞掉。雄性的精了量多而轻浮,如果先排人水则不免会荡然飘失,如此全军覆没的巨大损失,雄性基因是担待不起的; 而雌性卵了体大沉重,加以雌体会分泌出些许粘液将所有卯子粘在一起,使之不被流水冲散,所以雌性尽可以毫无顾虑地排印在先,然后扬长而去; 于是,没话说,雄性只好尾随射青,并从此被拴在那里,寂然独尽为父的职责。

此后的剧情发展就不能这样平铺直叙了。随着生物登陆体外受青己成为不可能,因为它们的生细胞容易干燥致死。再后来,及至哺乳动物,孩子只能在母亲体内孕育,结果导致照料后代的天平日益朝雌性一方倾斜,到了这一步,两性之间的不对等状况越发严峻起来。怎么办呢? 别着急,自然选择会设计出一套“幸福家庭策略”来应对难局: 为了不至于把雌性拖累致死,雌性在恋爱阶段必须矜持高傲、扭泥羞怯,从而令雄性在文配之前不得不付出劳苦献殷勤的高昂代价,这样对雌性有两项好处,一来雄性不敢轻易抛弃它的生伴侣,因为它一想到还要再经历一遍追求不止的苦难,就会望而生畏; 二来也考验了自己的雄性对象是否具备忠诚不渝的天性,从而有望在婚配后依靠对方共同协助养育子女。这个过程对雄性本身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在此旷日持久的恋爱期间,雄性可以探明她的肚子里有没有不属于自己基因品种的野台,所以各种哺乳动物的求爱其大约一般总与雌方的孕期等长。但如此理想的良缘佳配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雌性方面全都是高傲矜持的贤淑类型,倘若其中冒出了几个放汤淫舌的货色,那么,后者就会占尽先机,子裔成群,因为许多雄性正乐得遍撒种子,然后轻松愉快地一走了之。

于是,在任何保持两性对偶生活状态的动物群体内,都必然会出现如下这种二组四类的恋爱对垒角逐格局: 雌性一组会分化出“高傲矜持”和“放汤淫舌”的两种行为遗传类型; 雄性一组会分化出“忠诚不渝”和“薄情寡义”的两种行为策略类型。乍一看,这种排列组合似乎对雌方的放汤淫舌型和雄方的薄情寡义型最有利,其实不然。尽管起初这两种类型可能占到了一些便宜,但不难设想,这个便宜是拿一时之快换取长远的麻烦。因为放汤淫舌的雌性即纵一开始还常常碰见忠诚不渝的雄性,可它必然使薄情寡义的雄性受益更大,因为忠诚不渝的雄性为养育后代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这使它们不再能有多少时间去寻化问柳,而那些薄情寡义的雄性却可以不劳而获,再接再厉,终至于弄的桃李遍天下。不过,从此往后,那些放汤淫舌的雌性撞见薄情寡义者的概率就会大幅度上升,若然,它就必须为独自抚养孩子付出极高的代价,如果它也不肯照管子女,它就会连同薄情寡义的雄性配偶一起彻底丢失其全部基因收益,从而最终使双方的后代一并减少。而那些高傲矜持的雌性不太可能受到薄情寡义雄性的严重危害,它顶多是增加了一些寻找夫婿的难度,却决不会受累于为薄情寡义者独养后代的苦难,它的基因收益虽然可能为零,但相对于放汤淫舌雌性的收益负值而言,它的处境总会慢慢地趋向改善,并最终将放汤淫舌型雌体压缩成一个极小的数量比例,这也就是为什么支女总不免遭遇男性的鄙弃和社会的压抑,尽管她们可能同时受到许多男人的垂延也无济于事。再则,那些刚开始还算受益匪浅的薄情寡义雄体,最后也照例逃不掉天理的报应,随着高傲矜持的雌性逐渐占据社群主体,它们那种缺乏真诚和耐力的秉性必将使其求偶的过程不断归于失败,到头来,它既消耗了极多的求爱精力,又得不到一个有效繁衍的结果,其基因收益终于也不免落为负值。于是,忠诚不渝的雄性会随着高傲矜持的雌性一起,再度回升为性别阵营的主流。据生物学家计算,矜持的雌性个体通常占到雌性总体的 5/6,忠诚的雄性个体通常占到全部雄性的 5/8,当然,这个稳定比率只是按照某种特定参数估测出来的结果。

婚配关系一旦达成,恋爱的激情自当消退,因为它们必须腾出精力,以便为繁琐拉杂的家庭建设和繁育后代做长远准备。这时需要的是冷静和细致,而不是热烈与激昂,所以,“婚姻是恋爱的坟墓”其实正是生存进程所设定的自然原则。这就好比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中命业已成功,当年那种奋不顾身的中命激情最好还是赶紧收敛起来为宜,倘若大家禁不住地硬要坚持让这种热度过高的情绪像野火一样无边无际地到处蔓延,那么最终不闹出一个分崩离析的家政混乱之局才怪呢。可见,“把中命进行到底”的所谓“继续中命论”大概真是一件弄不成的事情。有鉴于此,如果你婚后发现夫妻之间的爱情烈度有所消退,你大可不必为此沮丧,反倒是彼此照旧爱得头昏脑胀,恐怕不免要惹出一些不该发生的磨擦和震荡了。

至于此,有关恋爱游戏的自然背景故事似乎已经交待完毕了。不过,实话说,这还只是一层最表浅的情节规定,它所引发的更深刻的宇宙物演事件,由此才刚刚跨人了一个新阶段或新门槛。试想一下,“社会中命”为什么会和“生物求爱”如此相似呢? 如果它们之间不存在某种贯穿如一的自然法则,世间的种种“重演律”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排练下去吗? 不信你看,从结构圆融的氢原子演变出92种参差不齐的后续元素,与从自满自足的单细胞分化出亿万种残弱不堪的后续生命何其相似? 再者,从简单疏散的原始小分子演变出构态繁复的基因大编码,与从微不足道的细胞小菌落分化出结构庞杂的人类大社会何其相似? ——这是一个一贯到底的自然律正在逐步表达的客观动势,是把人类自身也裹挟在其中的一脉气势磅礴的宇宙进程,中途显露的任何小花招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某种现象形态而已。实际上,由生物求爱所引发的,不仅是一条生命繁衍的链条,而且是一个社会结构的洪流。即是说,从原始单细胞无性繁直的初级亚结构社会形态,通过多细胞有机体异性分裂的生机组合,达成了以体质性状分化为基础的中级低结构动物亲缘社会形态,尔后,再从中演化出人类氏族亲缘社会,并进而借助于智质性状的继续分化,终于演成晚级高度结构化的所谓人类文明社会形态。这段话大概有些烦人,你索性莫去理会它。在这里,读者只要知道如下一桩“生物社会史”上的划时代事变也就足够了: “性分裂”的降临正好扮演了“社会结构化”舞台上的第一组滑稽角色,或者说,“性媾和”的冲动正好充当了“自然社会结构化发展”的第一枚启动环节。尽管在你个人看来,恋爱与求偶只不过是一场格外好玩的情感历程,它最终也不过形成了一个残缺生命的组合之家,然而,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家”,不正是后来那个令人生畏的“国”或“国家”之基础和前身吗?

不管人们怎样热切地赞美爱情,弗兰西斯·培根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说: 爱情常常给人生招来不幸,“它有时像那位诱惑人的魔女,有时又像那位复仇的女神。”他还说:“古人有一句名言:‘最大的奉承,人总是留给自己的。’——只有对情人的奉承要算例外。因为甚至最骄傲的人,也甘愿在情人面前自轻自贱。所以古人说得好:‘ 就是神在爱情中也难保聪明。’……由此可见,人们应当十分警惕这种感情。”那么,这种被魔女或女神加以捉弄的不幸到底是什么呢? 这种令神也会堕入昏瞪的陷阱又是什么呢? 一句话,我们应该警惕地避免一个什么后果呢? 培根精辟地回答道: “它不但会使人丧失其他,而且可以使人丧失自己本身。”——这真是一抹画龙点睛之笔! 只可惜,他终于没能说透,从亚当和夏娃爱过之后,人究竟把自身丧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来替他补充一句: 丧失到生物社会听编织的自然罗网之中去了,或者说,丧失到社会结构所设下的宇宙深渊之中去了。除此而外,我们还能再有什么其他归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