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述看起来像是一鳞半爪的分论,实则已基本勾勒出生物晚级社会的结构分化轮廓及其代偿演运轨迹


其所以要采用这样一种漫谈的方式来探讨质地严密的人类社会构成序列,乃是出于两点考虑:一方面,作者必须照顾到既有的社会成见,即必须设法将全新的逻辑血脉贯通到旧有的社会概念体系中去,从而使社会学的脱胎换骨过程成为一个自然成长过程,而不至于显得过于突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借此完成对既往社会观念的梳理和批判。

 

【有鉴于此,我特意将有关“社会定律”(第一百三十四章)以及“社会原理”(从第一百四十六章到第一百五十七章)的讨论放在生物初级社会和生物中级社会的文字部分中进行,这样既有利于阐明社会演化的自然源流,也有助于化解一般人文学者对“博物学式的研讨人类问题”或“理科式的研讨文科问题”的排斥和拒绝。然而,迁就的目的是为了达成毫不迁就的革故知新,因此,我建议读者最好能够重温上列圆括号内所提到的重要章节。】

 

实际上,未来社会的具体形态是不可预知的,甚至就连未来逻辑的思维形态也是不可预知的,因为“未来的社会”和“未来的理想”一样,都是高速嬗变的临末代偿产物,你不处于那种“存在效价进一步有所流失的衍存位格”上,如何可能堕入那个“代偿效价进一步有所递增的相应情境”中?也就是说,“当下之知”尚且不知“未来之知”的模样,又如何可能借用“此知”来捕捉“预知”的对象呢?


由此可见,对未来社会的憧憬永远只能是乌托邦式的空想,正如对绝对真理的宣示终究只能落得个相对谬误的贻笑一样,尽管这“空想”之中大抵寄托着未来存在的动势也罢。

 

【故,所谓“科学”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或曰“位相性的”)思维形态和行为方式,它必将被另一种或另一系列“后科学”的自为机制所超越(当代西方的某些新怀疑主义哲学家和科学家,如法兰克福学派以及约翰·霍根等人对“科学”提出了种种质疑,就是这一自然进程的先声)。


从感应形式的演进位相上看,“科学”的适用对象仅限于存在度较高的“前理性逻辑属性”和“前文明社会实体”,即那些存在质态相对稳定、结构质态相对狭小,且能够搬入实验室里任意分割或借助于感官媒介加以实证的对象,而不能是“把握对象的对象”(指“精神”)或“左右主体的主体”(指“社会”)。】

 

因此,“人文社会学”总是不能在“社会科学”上成立。

 

【即是说,它必须基于科学,又必须超越科学。因为它所面临的对象及其由以出发的主体原已超出了科学观照的范围。所以,“精神”和“社会”要么在广义的科学时代不能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要么在科学鼎盛的今天又不能运用科学实证的方法。其实,往后的自然学科亦将不免如斯,当今的理论物理学(譬如“超炫理论”)即为如种“越位”的端倪——越位到更为虚脱的逻辑境界中去了。】

 

这倒有必要重新审视和注解苏格拉底及其弟子柏拉图所倡导的“认识你自己”的主观超前意识:即“人”自身直接就是自然物性的发扬和自然存在的凝炼,因此人的心理倾向、逻辑趋势以及性状演化——即“你自己”的全体——都在朝着“自然规定的衍存格局”发展,或者说,都在朝着“宇宙物演的社会化衍存终局”发展

 

【马斯洛的“人类需求层次论”就是最好的心理学旁证(参阅《人的动机理论》﹝美﹞马斯洛著),不过,对马氏的划分必须给以更深入的开掘,才能窥见人性发生论的根源和长势。让我们也从处于最底层亦即最“优势”的层级谈起:

 

所谓“生理需求”(the physiological needs),马斯洛很精确地将性要求从其中排除,只留下食欲所发动的“饥饿”来支配一切。


这第一层需要实际上就是原始单细胞的全部欲求,由于单细胞生物结构简单,故可孤雌繁殖,“繁”“育”无分,于是遗传性代偿的效价颇高,基于此,单细胞生物没有“安全需要”,因为它们的总体生存度太高,全然不必为逃避自然死亡或环境灾害而奔命;也没有“爱或归属的需要”,因为它们自性圆满,无须寻求残化者的依附或补合;至于其他的社会性需要更是无从谈起,因为它们的社会度极低,何必为了取悦另外的同胞而自寻烦恼?


单细胞生物作为所有生命最古老最稳重的始祖,就此把分外简单的充饥之需传给后辈,却不料它居然成了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活物最强大最优势的需求,令念念不忘“民以食为天”的人类看起来着实与其他生物无大分别。然而,多亏了这个“为嘴”的根性,人类才保留下来了那么一丁点儿稳重务实的气质,否则真不知他们会轻狂到何等危险的程度。

 

再看“安全需要”(the safety needs),这已是细胞多聚体的后生动物们趋于弱化的首要指标,或者说是神经网一旦形成就要承受的第一桩痛苦,它们的生存度减弱了,所以立刻需要某种敏感的保护机制予以代偿,是为安全需求的渊源所在。


可见一切痛苦都是安全生存的指南,而一切发展都是朝着不安全的方位逼近,只有这两者对等运动,生命的递弱代偿演化进程才能继续。可怜的生命因此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它们刚刚不满足于混饱肚子,就得为这种不满足付出令其胆寒的代价,这个代价至此还不算太大,再往前走更要付出“快乐”形态的代价,到那时它已丧失了自身的一半,然后尚须将另一半交付给社会去处置。

 

这就是所谓“爱的需要”(the love needs),或如马斯洛所说,是一种归属的需要。


何谓“归属”?就是残化了的自身去追寻失去的完整。从表面上看,大多数动物包括人类只不过丢失了性增殖能力的一半,这种丢失反而给它们带来了实现爱欲的快感;殊不知消受快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快乐”无非是代偿残缺的生理诱导;你受其挑逗兴冲冲地奔去,就不得不把自己天赋的主权卢梭式地让渡出来;你不受其诱就无可存续,你要存续却先得奉献自己;


须知性的缺失与补合正是生物社会结构化的初始原因,你为性爱把自己设为牺牲,其实是主动地将自我供上了社会祭坛;试问,你得耶,抑或失耶?是追求到了完整的自存,还是沦落以至彻底的自失?是故,马斯洛要把“爱”泛化为“与性并不是同义的”一般的爱,其实那已不是原质的“爱”,而是哪怕你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既“给别人”又“接受别人”的社会制约了。

 

于是,“尊重的需要”(the esteem needs)油然而生,这是丧失自身后的一点儿影子般的自我残存,或者说是供奉了血肉之躯的幽灵保留,因此它显得格外贵重,再也经不起丝毫的折损,其实它的贵重正由于它是所剩无几的轻质残余,你之所以感到活就是活了个尊严,乃是由于你早已把自己不自觉地交付给了社会,并由这支付不等价地换回了少许弥足珍惜的自尊。


可见,所谓“尊重的需要”无非是对自失于社会的虚假保全,或者是对陷身于社会的一种否认,本质上至多属于反社会倾向的无声叹息而已。故此,真正完全融洽于自身所在社会的动物和人,反倒可以不用关怀尊严的得失;一旦它在社会上碰壁,或处在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境况之下时,尊严的计较立刻就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显然只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融入社会,然后反过来把社会整体视为自身存在的超越、扩张和证明,这就是“自我实现的需要”(the needs for self-actualization)的质性内涵。


它表现为一个人“正在干称职的工作”,“音乐家必须演奏音乐,画家必须绘画,诗人必须写诗,这样才会使他们感到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样的角色就应该干什么样的事。我们把这种需要叫作自我实现”(以上引文均出自《人的潜能和价值》,马斯洛等著,林方主编。)


换句话说,既然我们已经不可逆转地残化了,那就让我们老实而无愧地确认甚至追求更彻底的残化,并为这种残质的存态居然能在整合代偿的社会组织中得以定位而庆幸,由于不彻底的残化者反而不免与社会实体形成若即若离的龃龉态势,因此所谓“自我实现”只能是指自我残极的社会消融或社会实现。﹝这就是“人格”在“社会坐标”上的尴尬位置。(参阅本卷第一百二十五章的坐标示意图。)﹞

 

结果,可以认为,人类的需求层次俨然就是生物进化及其社会演运的人性化翻版,其发生序列恰好“排列成一个优势层次”(引文出处同前),即越低级的需求越显得强悍,越高级的需求越易迷失,这种情形适与生命存在的递弱演历相呼应


不过,应该说明的是,现行的“优势分布”,一方面提示被人类看作低等生物或更低等非生物的下位存在实质上具有应予逆向评价的优势存在度,另一方面也提示人类的社会存在尚处于社会结构实体化发育的过渡阶段。迨至整个人类的基本需求普遍达到以追求“自我实现”为第一要务——或曰“劳动是人的第一需要”(马克思语)——之时,社会才能骄傲地宣称,它已演进到整个自然实存的无上巅峰,并将卓然而立的智性生命彻底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