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本书卷二的基本题旨中,我已明示:宇宙衍存物的感应度与其存在度成反比,与其代偿度成正比。乃至发展到生命物质的演运构成阶段,这一自然律令近乎显象为伸手可及的直观实物——这“实物”就是专司信息感应的生物神经组织及其生物智化机能。

 

感应是分化依存的属性代偿产物。当单细胞生物(可以把它视为分子结构单元的极致)进而弱化到难以独存的地步时,它的感应属性——及其他所面临的可感属性之增量——业已膨胀到何等程度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一旦发生多细胞聚合,其细胞膜作为“信息感应膜”所遭受的遮蔽性损失可能丝毫不亚于它作为“营养渗透膜”所遭受的损失,甚至可以说,细胞膜的信息感应性能正是其营养渗透性能的先导。


倘若不能为之建立某种相应的补偿,落实在生物系统上的自然分化和结构化进程势将难以为继。于是,在多细胞刚刚融聚起来之际,亦即在最原始的多细胞生物体内,某种神经元的前体特化细胞就同时出现了。

 

【在随时可以发生细胞解聚的海绵组织的变形细胞中,有一些被称为芒状细胞或脊细胞(lophocytes)的星状细胞可能具备某种程度的神经机能,它们的分化是初步的、试探性的,特化机能是微弱的,甚至是可逆的;演至水螅的异质聚合状态时,感觉细胞和神经细胞都已成为机体生存之必需:“感觉细胞(sensory cell)分散在表皮细胞中,特别是在口与触手的周围和基盘上。


每个感觉细胞的游离端有一条鞭毛,它是化学和触觉刺激的感受器,另一端分枝为细小的突起,那一些神经突触与神经细胞联系。”“表皮的神经细胞(nerve cell)通常是多极的(有许多突起),虽然在较高级结构的刺胞动物细胞可能是两极的(具两个突起),但它们的突起(轴突)形成与感觉细胞和其他神经细胞连接的突触,形成与皮肌细胞和刺细胞的连接点。与其他神经细胞联系的突触既有单向的,又有双向的。”


此时的神经系统只是一个简单的网状分布,至三胚层的扁形动物门,神经系统已呈现出汇总式的神经节和纵贯式的神经索状联系,即局部的亚中枢功能倾向于在整体上建立起某种整合机制;再至吻腔动物门(Rhynchocoela)即钮形动物门,“神经系统通常是一个四叶的脑,连到成对的神经干,有时是背中干和腹中干。”


脑中枢的雏形由以初现。而此时,作为陆生具颚类的昆虫纲生物,包括高度结构化了的膜翅目社会昆虫还根本没有产生出来呢。(内中引文出自《动物学大全》,[美]老克利夫兰·P·希克曼等著,林秀瑛等译。)】

 

随着神经系统的逐步发育,动物行为中的智性含量相应增多。所谓的“智性”,乃是指生物的感应代偿度发展到如此内外交困的程度:对内它必须能够输入各细胞、各组织、各器官乃至各系统由于细胞融合所丢失的信息量之和,而且还要加上机体结构化所新生的反馈信息增量;对外它必须能够输出自身生理需求的全部反应,而且还要反应得恰到好处;这种内外交感的总体信息处理过程就构成后衍动物的“心理”过程,亦即构成了“生物本能”和“知性逻辑”的生理基础。


所谓“恰到好处”,不是说本能反应的精度与智能无异,而是说以本能处世的动物必有一个相对较宽的反应针对幅面,或曰“依存条件相对简明和可靠”;“生物智能”和“理性逻辑”是由于上述内外交困之局进一步加剧,外向依存条件更趋苛刻,亦即生物生存度愈益下跌的产物。


总之,一切神经精神运动的动机无非是要达成与原始单细胞及其前体生物的“无能”被动状态同一的生存目的,可见“无能”比“本能”稳妥,“本能”比“智能”牢靠,但生物的系统演化却不能不朝着智质发育的方向迈进。

 

【“趋性”尚不能算是最简单的动物信息处理行为,尽管它是神经质反应的最原始形态,因为早在单细胞原生动物阶段,一种叫作“动趋行为”(Kinesis)的定向运动方式即已先行存在,“例如,(放置)一个二氧化碳的气泡在水中,水中的草履虫在碰到它或游近它时便躲开,这些草履虫随机地游来游去,游近时就走开,最后都在远离气泡的周围。”这生动地表明,单细胞生物的细胞膜本身就在分子或亚分子水平上具备某种感性效应,此乃后来的神经细胞能够从一般细胞特化而成的基础。


随后,在神经系统初期发育的低等后生动物中,趋性成为这些多细胞融合体的主要感应方式,蛾子趋光飞行;蜚蠊出明入暗;蚂蚁返巢行为的趋光性以与阳光形成一个角度进行,用镜子反光扰乱光源位置,它就会迷路而回不到巢里;在高等动物中,趋性仍然有所保留,如婴儿总是倾向于注视灯光等等。


但较高等动物已产生了背离趋性的内能,即是说,原始生物天赋趋性随着生命弱化程度的加深已不能满足匡扶生存的指导效用,“初生的小鼠,在眼睛还没有睁开以前,把它放在一块倾斜的板上,它就会成一个角度向上爬,这是对地心引力的负趋性。而倾斜角度的大小还决定了它爬上去的路线离开垂直线的角度。但是当小鼠睁开眼睛能看见外界的东西时,这一简单的趋性行为就改变了,它可能不往上爬,反而往下爬到地面上。”


反射和本能等属于较为复杂的生物感应禀赋,然而,有关的研究提示,“有许多所谓本能其中已经有一定的学习成分。


有些本能是纯粹的本能,例如把碛鹏的小鸟放在大山雀的巢里饲育,碛鹏的小鸟的某些本能完全不改,如大山雀能用足握食物,而碛鹏不会这个行动,在大山雀巢里抚育长大的碛鹏还是不会用足握食物。但是,另一些行为可以因环境改变而改变,碛鹏的唱歌就是一个例子,小碛鹏在母鸟哺育下能唱复杂的曲调,假如隔离饲养,它只能唱简单的曲调,说明唱简单的曲调是本能,而唱复杂的曲调是已经经过学习。”


在较高等的动物行为中,经验性的学习作用越来越突出,这完全是一个渐进的自然过程,而绝不是人类独有的潜能,“在软体动物中,蜗牛曾被证明也有走迷宫的能力,但是最显著的学习能力是在章鱼及乌贼中,这当然是与这类动物的脑与感觉器官特别发达有关。例如,章鱼能够很容易学会认识一个白色卡片的存在。让章鱼去捉一只螃蟹,每次放螃蟹时,假如同时放一张白色卡片,那就在章鱼出来捕食时,给一次电击。假如单放螃蟹,不放白色卡片,就不予电击。这样经过12次训练之后,章鱼就抑制了对白色卡片的接近,到了24次之后,只要有白色卡片放下,章鱼就躲在石缝里不出来,而不放白色卡片时,它就出来取食。更困难的问题,如辨别两张不同颜色、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卡片,一个与电击联系在一起,另一个在放下时不给予电击,章鱼也能很快地学会。但是……它对于绕道测验,却总是失败。它只会对着玻璃板乱碰乱撞,去捉那玻璃板后它能看见的螃蟹,而不会绕过玻璃板去取食。”


这个测验已经涉及推理行为,某些鱼和鸟类必须经过“尝试与错误”的反复学习后才能成功;鼠、狗和浣熊可以经历较少的失败而学会,唯有猴子和黑猩猩第一次就会绕过玻璃,取得食物。(引文出自《普通生物学》第八讲,张宗炳撰述。)】

 

如此大段落地援引生物神经组织及其智能进化的实例,乃是为了便于读者建立如下概念生物智质的系统发育过程自始至终都伴随着生物体质结构及其生存素质的弱化过程。也就是说,体质结构的分化程度越高,生物的求存和育后难度则越大,复杂的体质结构相应要求复杂的内向整合协调系统予以代偿,苛刻的生存境遇相应要求苛细的外向逻辑认知系统予以代偿,由此演成生物神经精神系统的双刃功效——是谓“智质代偿”

 

【可见,智质属性本身直接就是一把可以对生物生存性进行双向检测的天然尺度,一般人只看到它那向上飞升的一面,殊不知高悬于该尺度最顶端的物种一定也是委身于该尺度最下端的衍存者。不过,宇宙物演至此达到了这样一个崭新的境界:仿佛某种“精神虚存”要一反常态地宰制一切“物质实存”了。】

 

在既往的逻辑演绎中,智质属性的浮现总不免使物性的统一骤然折断。

 

【这种情形不仅在哲学史上比比皆是(本书卷二中略有评点),它更是此前的一切社会学说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人文学者历来不假思索地认定,所谓“社会”无非是“人类社会”的简称;即便是自然学者,也由于对智质属性的发生原理茫然不解而终究无法在“动物种群”与“人类社会”之间拨云见日;诚然,公允地讲,社会生物学已经意识到二者之间可能具有某种联系,因而才以“生存机器”之比喻来统摄一切生物存在,所谓“生存机器”,是威尔逊等人赐予体质存在和体质性状的一个绰号,他们认为,无论多么复杂的肉体组织或生命形式都不过是DNA实现自身存在和繁衍的运载体而已,此一视角不落俗套,堪可玩味,因为它几乎道破天机:生物存在无非是分子存在的代偿质态。


但何以必须有此代偿?以及如何进行具体的体质代偿和智质代偿?却是秉承达尔文“进化论”理念的社会生物学所无法克服的障碍。】

 

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揭示智质代偿与体质存在的内在续贯结构。


如前所述,智质性状的发生乃是由于单凭体质性状的器质性进化业已无力维系日益孱弱的失位性生命存在之产物,换言之,智质属性完全处在代偿演运进程中的生物体质属性的自然延伸,因此,从一开始,智质代偿就必须紧紧围绕着体质载体的求存性规定来设立自身发展的质态架构,由此出发,我们不难推断,人类的智质属性及其性状表达一定蕴含着如下三项基本规定:

 

A.它逐步置换DNA对本能行为的支配,必是由于它能够近似地发挥DNA维护和调动本体“生存机器”的编程规定;

 

B.它逐步超越体质性状的自身局限,必是由于它能够沿着自然结构的一贯演化方向进而突破体质性状的生理制约;

 

C.它逐步扬弃宇宙实存的硬化形态,必是由于它能够借助自然逻辑的代偿成果重塑自身生存或自然衍存的依存格局。

 

一言以蔽之,智质属性无论何等的虚渺浮华,它必以某种根本性的自然衍存规定作为自身发生和发展的前提,而且必为那个本原性的存在前提施以相关的代偿效应,否则它就断然不会有自在的根据自为的依托

 

【当然,在生物系统中,智化生命已是新一层位的衍存形态,它所反映的前体规定,只能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转化表达或变态重演。


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从亿万年前的神经感应发生,到数千年来的智性文明升华,以“知而识之”为其标榜的智质存在迄今依然不知自身为何物,这种情形在哲学上就是絮叨不休但永远混沌的“自我意识”,到头来只不过“达到了‘理念是唯一全体’的认识”之恍惚意境(引自《小逻辑》,﹝德﹞黑格尔著,贺麟译);落实在日常状态中,还是中国魏晋时代的郭林宗评说黄宪邃远的心性时所用的一段妙语最富韵味:“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引自《世说新语》﹝南朝宋﹞刘义庆著)】

 

以下,就让我们来逐一考察或“澄清”有关智质代偿在上述三层规定中的各种表达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