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

没有一件人间俗事值得我们为它牵肠挂肚。—柏拉图

啊!宇宙,凡是与你相和谐的万物也就都与我和谐。凡是对你适合时宜的,对我也就都不迟不早。—马尔库斯·奥勒留

一个人的步履说明了他是否走在自己的路上。看着我如何走路!—尼采

拿一块石头,譬如碳酸钙,去和一条章鱼作比较,你一定会觉得它们是全然不同的东西,没有任何可比性; 再者,拿人和动物譬如美洲豹作比较,尽管你已知它们之间可能具有进化上的承传关系,但你仍然会认为这中间发生过一次次巨大的飞跃,二者旱已出现了质的不同。所以,从常识上看,“飞跃”似乎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然,这世界上哪来如此判然有别的万千物象? 也所以,被马克思誉为“头脑最复杂的思想家”黑格尔,早就为人们准备好了一套“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理论,结果刚好轻松愉快地投合了专门用来掩盖无知的常识,于是,大家从此真理在手,心安理得。达尔文大约不太有闲工夫去玩弄辩证法之类的附会技巧,因而只管信口说出他自己内心深处的直觉和信念: “自然界里没有飞跃”! 我想,他当时的根据恐怕只有一条,那就是,自然演运和物种进化用不着拿这么个多余而又拙劣的东西来图解。

有关“飞跃沦”的道理一般是这样举例阐释的: 水在0摄氏度以下时呈结冰的固态,随着温度的渐次升高 (量变) ,它会在某一个关节点上,譬如0摄氏度以上,陡然变成液态(质变) ; 如果继续加高温度,即量变的过程不间断的进行,到100摄氏度时,它又会一下子变为气态;这种在“量”的渐变过程中,屡屡发生“质”的突然转化,难道还不算是存在着“飞跃”现象的有力佐证吗? 但这个例子恰恰表明,根本就未曾发生任何“质的转变”或“飞跃”,因为水无论呈现为固态、液态或气态,它终究还是氢二氧(H20)的水,它只是改变了自己的“态”,丝毫也没有改变自己的“质”。你也许会立即反驳,说我举这个例子别有用心,不足为训。那么,好吧,让我再来列举一个你大概都会认为有些过分的例子,比方说,拿一块石头 (无机分子物质) 直接去跟美洲豹(高等哺乳类生命物质)加以比较,这其间总该发生过“质”的变化和无数次“飞跃”了吧?

然而,此例照样不成立,而且从古到今都不成立。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自然哲学时期,哲人们就一直在探讨有关“世界本原”的问题,譬如泰勒斯仅仅留下了一句传世名言“水为万物之原”,即足以被奉为人类思想史上的第一位圣哲,随后很快就有留基伯和德漠克利特相继提出了“原子论”,请注意,这里已经萌发出“万物同质”和“万物一系”的潜在意蕴或概念。近现代以来的自然科学简直就是古希腊哲学思脉的继续,从卢瑟福建立“原子”模型,到物理学的前沿一直在追踪“基本粒子”,再到当前“夸克”乃至“顶夸克”的发现,原始的“万物同质”和“万物一系”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证,以至于这个问题业已变成了一个科学困惑,甚至业已超出了科学研究的能力范围和对象范围,有著名的“盖尔曼疑难”为证。盖尔曼 (M·Gell-Mann) 是“夸克”的发现者,并因此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但恰恰是这位追究终极的科学巨孽,明确提出了自泰勒斯以来一直悬置的大问题: “夸克是所有物质最基本的基石,所有物体都是由夸克和电子组成,只不过数目有多有少。即使是美洲豹这种古已有之的力量和凶猛的象征,也还是一大堆夸克和电子。不过这一堆夸克和电子真令人惊诧! 由于几十亿年的生物进化,美洲豹显示出惊人的复杂性。”盖尔曼发问: “在这儿复杂性到底精确地意味着什么呢?它是如何产生的呢?”这个问题其实包含了这样一组超科学的哲学疑难:什么是“物”?什么是“类”?什么是“质”?什么是“态”?再者,什么是“演变”?什么是“转化”?等等。

返回到原初话题上,即是说,如果万物的“质料”是同一的,其间只有“物态”上的差异,那么,所谓“质变”就永远不成立,因为说到底它们只是“态变”,犹如小孩子用同一块儿泥巴捏出不同的玩物造型一样。试问,这里有什么“飞跃”可言?

从这个高度出发,达尔文说“自然界里没有飞跃”,显然比黑格尔说“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要具备更多的哲学深刻性。尽管达尔文只是一个生物科学家,黑格尔却是一个专业哲学家,而且据说还要算是最了不起的哲学家之一,这实在是一件令所有搞哲学的人不免汗颜的事情。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无法在如此篇幅的小文章里把它说清,但读者至少应该明白,所谓“量变”的“量”必须在某个更深的基层里去寻找,而所谓“质变”的“质”永远与“态”没有分别。一切“转化”、“进化”或“演变”注定是一个同质的进程。因而应当将“内质”与“形态”这两个空洞概念,合并为“质态”一词来使用,借以澄清“质”与“态”在存在性上的完全同一,即它们被规定在存在性的同一“量度”上。如果一定要人为地分割“质态”,则勉强可以说,“质”表达着存在度的规定,“态”表达着代偿度的规定,而代偿度就是存在度的实现,故任何分割终究还是不能成立。

人类的质态是相当轻浮的。这种轻浮就表现在他们随着物演存在度的递降而逐渐飘离了宇宙的本原和大体,并将自身完全寄托于存量极小却高度分化的后衍物态上。所谓“高度分化”就是高度代偿化或高度复杂化,为了能够在这样麻烦的失位境遇中生存或依存,他们也只好相应地建立起一套高度分化的感知识辨系统,而且要求此一系统最好赋有如下三项基本素质:第一,它对较切近的生存条件,在感受上应保持最大限度的普遍性和鲜明性。也就是说,它既要能够把感知的对象范围尽可能延展开,又要能够把物类的细微差别尽可能扩大化,只有这样,它才会既不遗漏掉什么,也不至陷人分辨不清的混乱境地;第二,对于较原始的基础条件,它又应该将其作为感受切近条件的媒介来加以利用,只有这样才能达成感受的普遍性。故此,一切生物的视觉均建立在各种物体对原始光粒子的激发或反射的基础上,其听觉又以原始波粒子所奠定的万物基本运动形式之一的振动为刺激源,而组成味觉的基本要素之一“酸”亦同样来自于原始核物质中的质子(即氢离子)对味蕾感受器的生理作用等等,由以达成生物感觉的高度效能。第三,既然如此,则由于一般总是将原始条件混淆在切近条件的可感属性之中(或混淆为切近条件的可感属性之一)加以感受,所以对于原始条件本身一的感受不免失去鲜明性。这种损失是必要而有益的,它既可以为我们减轻感知的负荷量,又不会造成我们对切近生存条件的漠然无知。

不过,大约正是基于如上三点感知规定,世界在我们眼里才会变得“飞跃”起来。那不是由于世事在飘荡,而是由于我们自己的心境在飘荡,犹如打坐场上的禅宗弟子守不住神,便能看见旗播的飘动,亦能感到风儿的吹动,禅师却说,既不是蟠动,也不是风动,只不过是你的心动而已。我在这里不是要否认事物本身的客观演动,而是要说事物演动的表观形态还得受制于我们对它的感知方式。具体的情形对应如下:

第一,由于我们的感知方式倾向于将对象的细微差别扩大化,所以我们总会把平滑渐进的动势误判为“飞跃”。譬如,用三棱镜将混合光区分成可见光谱,人类一般只能看出红<波长700—610毫微米>、橙<610—590毫微米>、黄<590—570毫微米>、绿<570—500毫微米>、青<500一460毫微米>、蓝<460—440毫微米>.、紫<440—400毫微米>等7色。这7种颜色在我们的主观感觉上是截然不同的,但实际上,各相邻色觉之间的波长纯属平滑过渡,断无任何一丝一毫的跨越或“飞跃”。不过,话说回来,倘若我们全然没有这种感知上的斩截和“飞跃”,想必人们不免会陷人无所适从的混淆状态,要知道,所谓“近视眼”就是看不清较远物体的边界,即眼球聚焦缺陷导致远方物体的边界模糊化。这就好比一个猿人要在秋季的一片黄叶<光感波长590一570毫微米>里寻找微微泛红的成熟果子<700—610毫微米,最少处只差20毫微米>,假如他的主观感知不肯“飞跃”一下,即不肯给出一个视觉中枢处理上的截然分界,则人类那些可怜的先祖恐怕非得眼睁睁地饿死不可,哪还轮得上我们今天坐在这里讨论飞跃不飞跃。

第二,由于我们只能借助于原始物态条件(如光子、波粒子、质子和电子等等)来建立自身的精神神经生理系统,因此,不但是感性,而且是整个知性乃至理性思维系统也必须在感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大对象在表象和概念上的区别。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发现的“形式逻辑”(即“知性逻辑”)的基本规律,所谓“同一律” (A=A) 、“排中律”(A是B或不是B)、“矛盾律” (A不是非A) 等等,实际上都是为了把原本可能并无截然分别的对象,在逻辑上进行截然分别的处理,非此则不能建立任何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从而也不能使最起码的思维推理活动得以展开。尽管后来的理性逻辑竭力要打破这种主观误差,但低级的理性逻辑 (譬如处于从知性到理性之过渡阶段的“辩证逻辑”) 只能把这个误差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级上搅浑,结果它非但未能消除这个误差,反而把这个偏于琐屑的误差弄成了彻头彻尾的误导。

第三,由于我们早把对原始微观条件的感受完全混同在切近宏观条件的感知之中了,也就是说,我们的感知系统一开始就建立在缺乏或淘汰细微感受性的基础之上,这就导致我们很容易忽略或失察在基础层面上发生的微观演动和细小变化。比方说,一般情况下,我们根本看不见作为生物进化基础的分子变化和细胞变化——例如,物种之间在进化表型上的巨大差异,在慕因分组型上其实只是一个极其连贯的点滴累进; 况且我们更看不见作为整个宇宙物演基础的粒子变动和原子变动——而实际上,任何物质形态及其物质属性的改观,可能都是发生在粒子或原子的重新排列或结构微调基础上的。既然我们对于这些极其微妙而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概盲目,我们还有多少靠得住的理由,敢一去轻率地谈论什么“量变”、“质变”和“飞跃”呢?

依我之见,若从最深处讲,这个倒霉的世界或许从来就没能“飞”过一次,也未曾“跃”过一回,它极其持重地稳步演动,尚且把自己的造物闹得死去活来,绝灭纷纷,何敢轻狂到飘忽起来的程度? 在这世上,大约只有人类不知高低,轻举妄动,所以他们比较容易误认为天下皆然。这倒也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自身就是宇宙物质演化运动越走越晃荡的临终产品,于是,仿佛醉鬼看天下似的,所有的东西当然也就全都变得颠三倒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