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苏东坡

美犹如盛夏的水果,是容易腐烂而难保持的。—弗兰西斯·培根

你远离我时我爱你,你接近我时我怕你; 你的逃跑诱惑了我; 你的寻觅寻到了我! ——我受苦,但我怎不愿为你受苦呢?—尼采

 

画家齐白石曾说,“美”的意境全在似与不似之间。“似”则流于媚俗,“不似”又流于欺世,可这二者之间如何叫人量度,又如何叫人立足呢? 看来,“美”实在是一种恼人的迷恋,它越是扑朔迷离就显得越美,由此造成不可企及的无限追求——是困顿,还是陶醉? 是明白,还是迷惘? 是收获,还是失却? 是欣赏,还是占有? 此乃永恒的两难,又是无尽的焦灼。所以培根说,形体之美胜于颜色之美,而优雅之美又胜于形体之美。那是由于颜色之美近在眼前,形体之美已有些难于描述,而优雅之美纯属精神化的幻觉,因而它才美不胜收。也所以,最深刻的三位大哲,即柏拉图、康德和黑格尔都要把美的渊源归于“理念”,那是由于客观的东西你尽可以信手拈来,获取的瞬间便丢失了美感,惟有将其化为意蕴,涵蓄心田,美的芬芳才会弥漫开来。然而,“美”总是要有对象的,纯粹的精神并不能无端地衍生出“美”,因此自然主义者强调美的外在性,结果同样让人无可辩驳。说得直白一些,好比置身于一片景观之中,唯物论者说“美”源于它那固有的风貌,惟持止水之情,素心静赏,方见其美奂然,倩影自显; 唯心论者说“美”发自内心特定的感受,只有情景交融,神驰魂荡,方能山光摄魄,水色夺人。鉴于此,身为人类史上第一位探讨美学本质的思想先师柏拉图,曾在《大希庇阿斯篇》尾,借用这样一句古谚——“美是难的”——来形容“美”的不可捉摸性,此后,有关“美是什么”的问题果然陷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境地,成了哲学系统中最神秘的论题之一。然而,关键是必须有这样一问: “美”的生发源泉何在? 它的天然演历何去何从? 一言以蔽之,它对于“存在者借以达成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桩事情是与“存在”或“保持存在”无关的。例如,“疑”是一种摇摆不定的危局,是主体存在度降低的表征,于是“求知”的欲望才能够发生,并通过“知识量和知识能力的增加”达成对“疑”的代偿,从而使存在度趋降的主体重新恢复到基本存在阈所规定的衍存常量上来。可见“知”的内涵并不在于求得对象的“真”,而在于求得主体的“在”,这就是“知”的本质。即是说,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疑”,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知”,当然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美”。那么,“美”的根蒂埋植在哪里呢?

这话还得从“知”说起。“知”的源头是物的“感应”,或者更准确得说,是“感应”中的“感”的一面。原始物质一旦分化,就必须借助于感应过程来达成依存。最初的感应是“一触式完成”的,即“感”的过程就是“应”的实现,“应”的一瞬就是“感”的终结,犹如电子与质子在“感”的一刹那就完成了它们之间在原子结构上“应”的依存那样。但随着宇宙物演进程和分化进程的发展,物的感应属性相应膨胀并相应分化,譬如,后衍物种的感知能力倾向于越来越增强,感知方式也倾向于越来越复杂,到人类 (包括前人类的某段动物序列) ,他已经把理化阶段的电磁感应和原始生物的趋光反应发展为感光视觉,并将简一的“感”分化成视、听、嗅、味、触等复多的“感觉”。不仅如此,他还在理化“感应”和生物“感性”的基础上,进而分化出纵向叠加的“知性”和“理性”。至此,“一触式感应”已完全裂变为“感”(确认)、“知”(辨析)、“应”(行为)的分立步骤,以及相关的整合过程。于是,由此会引发两个潜在的问题:第一,感应属性的增益过程也就是主体主观性的壮大过程,它使得我们对客体的感知,由于叠加上了越来越多的主观属性,而不免倾向于越来越失真; 第二,感、知、应的分裂间隙或贯通间距必然越来越拉大,这又不免造成它们之间的整合过程发生越来越严重的摆动,甚至造成衔接上的失离、错位乃至某种程度的断裂。也就是说,“感的失真”使“应的求实”变得困难起来,而“感”与“应”的脱节又使“应的实现”直接变成了一种危机。须知,“应”才是目的,是存在的稳定落实;“感”只是手段,是失稳的摸索状态;“应”之无着,“感”有何用?

——“美”由此而焕发,它必须呈现为一系列诱惑式的吸引力,从而在主体与客体之间、以及感与应之间保持某种必要的牵拉张力。显然,“美”的前提是感应分离,因为“感”与“应”的一触式兑现必令“美”根本没有发生的余地。而且,正是由于感应分裂才造成了难以兑现的应之焦灼。换言之,美的余地在于“失位”——即在于“感不能当即达于应”以及“应不能当即终结感”的那个感应失离的空隙之间,或者说,在于“感之不真”以及“应之不切”的那个感应裂变的错位之间。所以,凡是未及于“应”的“感”都可能呈现为“美感”。而且,感应分裂愈剧者,其感中之美愈丰。可见,“美”既不是纯客观的东西,也不是纯主观的东西,而是发生于客观的感应属性之中的主观体验,或者说是促使“感”与“应”之间达成配合的一种心理作用。

因此,可以说,失位为“美”——失而不离,感而无应,美也。而失位状态恰恰是人类本身与自然关系的写照。

于是,“美”就呈现为这样的状态:

凡是切实的都是不美的 (因为“应”使“感”落实为无趣的“在”);

凡是不实的亦是不美的 (因为“应”毕竟是“感”的最终标的);

也许下面的话有些多余,不过还是澄清一下为好: 上述所谓的“不美”决非“丑”的概念,而是“无美无丑,的意谓,因为“丑”不外乎是“美”的组成部分,亦即是“美”的抑扬顿挫的旋律罢了。

所谓“切实”就是“应”的实现。汉文中的“切”字有“游刃深于骨”的意味,即是说,“应”比“感”要实在得多、深人得多,它足以抵达元存,从而成就了依存,因此才说“应”的落实就是“在”的达成。相形之下,“感”的浮浅是一望而知的,它原本不过是“应”的一贴诱导剂,“应”一旦落实,“感”随即变得乏味可弃,惟有当“应”之无着,“感”才需深化,“美”才会勃发。

可见,说到底,“美”无非是“感”与“应”之间失位性联系的一种粘合剂。

由此出发,再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什么是“自然美”,什么是“艺术美”。

先谈自然美。自然美也叫现实美,它发自“应前的紧张和期待”,故而属于“应前的美”。它主要有两种情况: 一乃对于某个具体对象已有所“感”却无法当即有所“应”,于是必须借助“美”的诱惑保持牵挂; 二乃由于后衍主体必须面对越来越多的分化态依存对象,但他却不能与所有对象同时发生占有关系或“应的实现”,也不能允许那些一时未能直接联系的对象完全脱离自己的视野和关照,于是,“美”便把它们收拢起来,借以建立某种“非应的联系”或“应的指南”; 惟有处于这种感应之间若即若离的状态,客观的“美”与主观的“审美”才能达成某种默契,是为“现实美”(或“自然美”)。不用说,那对象是否“美”,首先取决于主体自身是否具有与之依存的内在要求和冲动。这就好比面对一只毗牙咧嘴的鳄鱼,任何人都不会为它的容貌而倾倒,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异性鳄鱼将其视为天下最美的宝贝,而且越追不上它,它反倒越美。由此亦可推知,“美”及“审美”不是一个现成的摆设,而是一个在自然感应属性的演化中发育起来的虚存代偿系列。

现在来谈艺术美。黑格尔几乎要说它是惟一的美,它源于“应后的抚慰和观审”,故而属于“应后的美”。它只出现在人类的创造活动中,乃是由于人类自身存在度的无比衰竭,导致我们具备了最充分的感知代偿和最繁纷的依存对象,这种过度烦乱的生存方式不免造成蜻蜓点水式的“应得离乱”,即不免造成如下两类后果: 一是感应活动 (即知与行的总和) 的极端紧张和焦灼; 二是感应活动的相对局限和失落 (即个体社会实践的狭隘化) ; 由此引出事后加以“抚慰焦灼” (降低心理紧张度) 和“补充观审” (弥补现实中失去的感应刺激) 的双重需要。可见“美”还是一种“调节紧张”或“舒缓焦灼”的东西,即在“应”以前它必须将“应的紧张”转化为“应的诱惑”,而在“应”以后它又必须将“应的焦灼”过滤为“应的观审”——这里是借用了叔本华的一个自拟专义词,他曾经很准确地将“观审”一词解释为“自失”,可惜没有讲明所“失”者何,其实这“自失”并非直接“失去了自己”,而是指“失之于应”的那样一种自为状态,或是指“使自身从‘无以为应’的紧张中脱失”——只有这样,与“应”相伴而行的“感”才会呈现为“美感”。即是说,日益焦灼化的“应”与日益扩容化的“感”一旦“超然于应”而又“反观于应”,则必然产生出某种远较“应前的现实美”更丰满的“美”,是为“艺术美”。换言之,艺术美必须具备两项前提: 即“焦灼化的应之超脱”和“超脱化的感应观审”,前者使“不美”的东西呈现为“美”;后者使“不在”的东西呈现为“在”。于是,它一方面完成了心理存态的临时调适作用 (无聊者使之波荡,紧张者使之舒缓,并以此构成苦乐曲线中的“乐之顶点”) ,另一方面实现了与感应扩展和心理紧张同步进化的“艺术的升华”。由此亦可推知,“美”与“艺术”不是一个僵滞的摆设,而是在自然感应属性趋于焦灼化的精神炼狱中锻造得越来越“美”的一只火凤凰。

不过,至于此,“美”已被还原为“不美好或不善的在”,即美的享用者一定是残缺不全的存在者,且一定是摇摇欲坠的失位性沦落者。因为,如果存在者自身是充实而完善的,或者,如果存在者处于坚挺而牢靠的依存状态,则断不会有美的派生。换句话说,“美” (beauty) 与“真” (truth)一样,它的华丽程度直接就标示着其派生主体的失存程度,或者说得更切近一些,它的绚烂光影直接就度量着人类与自然的失离间距——这就是“美”的形削骨立的本质。

难怪亚里士多德要说,悲剧艺术具有最高的美学价值。因为悲剧直接就贯穿在人类的生存过程和生存方式之中。它之所以能在我们心灵的最深处引起最强烈的共鸣和震撼,完全是由于它最深刻最普遍地反映出(并关怀着) “艺术美的载体”(即“艺术受用者”) 的“应”的终局或自然宿命。因此,从古至今,一幕幕悲剧跌宕尘寰,催人泪下,那泪水淌在脸上,渗入心房,源源不断地汇聚成人类历史的哀怨长河,并浇灌出一朵朵美伦美奂的艺术奇葩。可有几人问过,那无尽的泪水为谁而流?又为何而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