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者劳而智者忧。

—庄子

你应当明白——智者固然不愿与傻瓜为伍,而蠢货更是一百倍地厌恶与聪明人交往。

—萨迪

塞涅卡说:“愚蠢自身即是负担。”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头,通常,愚蠢吏像是一种解脱,反倒是“聪明自身才是负担。”

—子非鱼

 

我曾居于南山脚下,那里山环水复,风光秀丽。夏季,每至傍晚,清风顺山涧习习而来,凉爽宜人,此时独坐屋外,看层峦如黛,西霞黯然,夜幕徐垂,星月交辉,心绪煞是旷怡。只是由于各峪壑中均有小溪流出,引水灌溉十分方便,当地农人自然多种稻谷,所以蚊虫孽生,防不胜防。


一日,黄昏后,铺一领破席于松林草地上,正欲仰卧观天,欣赏乱云夕照,却见若干雌蚊悄然袭来,且呈轮番攻阀的编队,挥之不去,于是只好奋然御敌,几个回合下来,虽拍毙多个来犯者,但我也已伤痕累累,而蚊军依旧毫无退意,懵懵然唯图进击,大有不吮足我的血则死不罢休的架势。面对这种不顾牺牲、不计成本的决心,我不由地为蚊子们的愚蠢生出了一丝哀怜之情。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蚊类在世,少说也有数亿万年了,若这愚蠢对它们不利,则它们早该绝灭无遗,何至于一蠢到底而竟千古不衰呢?


于是,我挂起免战牌,做出一副诚心就教于蚊虫先生的谦和姿态,甚至不惜献血饭敌,用以作为拜师的束倄,其殷殷垂询之意大约真格感动了对方,只见一只细瘦干瘪的蚊子欣然上前,落于我的鼻尖,抱足施礼道:“你昂然暴露皮肉于外,我等发自本性,不能不奋勇赴宴,事出无奈,望予宽谅。”我连忙摆手不迭,示意承受不起它那假惺惺的歉疚,并回礼说:“弟子无颜,太过小器,居然为区区一滴血而伤及你们众姊妹的性命,吝啬若此,实属该罚。只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你等吸血,本为活命,何以奋不顾身,竟如自投罗网? 据我所知,你们雌蚊即便一时吃不上血液也能靠树浆草汁为生,就算繁衍事大,亦以自存为先,如此鲁莽直攻,弄成‘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局面,岂非大大的失算? 我们人类行事,一般必须先有50%以上的成功概率,方会慎重实施之,而你等刚才的攻势,得手率不足1/3,平均每有一只蚊子采血归来,就至少另有两个蚊子被我打死,既然如此,何不另择良机,以求稳妥?比方说,我总有困乏打吨的时候,真就那般迫不及待了吗?”

 

蚊师听罢,语塞,薄翅轻颤,面露愕然之色,稍顷方见回话:“你的精于算计,着实让我诧异,我们蚊子从来不作此想,倒也奔命而逍遥,未曾感到过一丝一毫缘起于失算的危机,平日里只觉炎夏苦短,倘若不能抓紧时机采血繁殖,则秋寒将至,育后无期了。不过今天经你提醒,反而令我愈发相信我等不智的优越,让我们试着用你的计算方式进行一番比较: 我们雌蚊每次产卵数量为几十粒至几百粒,若以平均200粒计,抢在夏季的话,即使成活率只占一半,也有100倍的基因收益或种系收益可获,在这样丰硕的盈利之下,畏葸不前才会造成最大的损失。譬如,且不说采血成功率是你计算的1/3,纵然只有1/5,种系收益率仍然高达20倍;反之,假如所有雌蚊都具备了你们人类那样的聪明才智,则自保之心油然而生,你想,如此一来,就算现有的全部雌蚊一概暂时存活下来,我蚊子种系岂不是立刻面临繁殖无望的绝境了吗? 看来,低智愚拙正是上天赋予我们蚊子物种的一个自然保护机制,它表明我等蚊虫尚具有强大的生存繁衍力度,无需智慧之类的东西来辅佐生机。你的那番算计只不过证明了我辈的强悍无忧多么值得自豪,以及智慧本身可能是一个多么璀璨而危险的天然徽标! 所以,我奉劝你最好不必替我们古蚊担忧,倒是应该先去搞清你们自身何以需要智慧来庇佑的原因,才不失为将智慧用对了地方。”


言罢,那蚊师得意地顿足大笑,险些翻身落鼻。



我真有点儿茅塞顿开之感,不禁对它肃然起敬。这简直是言传身教的典范,所揭示的道理亦非人间学者所能深入。人的生存和自尊无不有赖于智慧,结果不免反倒被智慧彻底蒙蔽了自己的耳目,何曾想到智慧的渊源可能另有蹊跷? 细细思量,那蚊师之所言甚合达尔文“物竞天择”学说的要义,且还超越和纠正了其中暗含的“适者生存”之理念业已造成的误导: 试想,如果蚊子 (属低级节肢动物) 更聪明一些,它反倒会被自然选择淘汰,它的不智恰与它的生存状态相匹配,所以它长存而不衰。反过来看,后来那些更进化更高级的物种,例如脊椎动物、哺乳动物乃至灵长人类,它们的智能的确是越来越发达了,在达尔文、赫胥黎以及斯宾塞等人看来,它们对环境的生存适应性也一定越来越增强了,可它们为何反而衰落得更快?对它们说来,所谓“适应性增强”究竟是什么含义? 如果“适应性增强”最终造成了不利后果,岂不是应该说“不适者生存”才更为真确吗? 换一个质疑的角度,即是要问: 所谓“适应”是针对什么在“适应”?“适应性”的递变到底意味着什么?

 

为此,我赶紧挽留欲将飞离的雌蚊先师,表示还有疑问需要讨教,并一再声明,说什么“如蒙解惑、定当重谢”云云,俨然一派惟恐智徒不被愚师容纳的尴尬局面。也许那只蚊子现在反倒对我生出了怜悯之心,也许是由于它忙于授业,饥肠未充,故而被我的报答许愿所诱惑,总之它只犹豫了片刻,随即发出一通洋洋大观的“讽智宣言”或“嘲人檄文”,现公示于下:“你所提出的这些问题,本不应由我蚊虫者辈来回答,因为你们人类的处境,自然该是人类自己最为清楚,此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也。只可惜你们貌似聪明,徒有其表,竟至于“沦落冰窟不知寒”,连鸭子都不如,这倒也的确是智慧本身固有的一大特征,即它非但不能发掘本真,反而更具遮掩真谛的功效,那就只好权且让我来替你们讲解世道了。须知你们人类早已为天理所不容,或者说,天道衰变 .的运行规律正好拿你们人类做了一个最典型的示范,所以,作为一系物种,你们实在孱弱不堪,难以衍存,于是只好借助代偿所得的智巧来勉强苟活。譬如,试问你们人类敢学我们蚊子这样没头没脑的生活方式吗? 说来不屑,实乃不敢!你们繁衍一个后代何其难耶? ! 你们求生的过程何其不易? !一个女人一次只能孕育一个孩子,倘若你们也用 1/3 乃至1/5 的随机成功率去无智求生和冒险求育,则相当于你们每生养一个孩子就必须损失2至4个母亲或4至8个成年男女,这还假定是在你们无需精心照管的情况下后代成活率就高达100 %。也就是说,你们会因此而处于大约是得一失五的减数繁衍畏途上,如此运行,生路安在? 撇开繁育不谈,再看平素生活,你们人类能像我们蚊虫这样只凭少许露水花蜜就足以生存、只需点滴动物血液就后代成群吗? 你们复杂的体质生理结构必须配署五花八门的外物支持,所以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才呈现出无穷无尽的消费需求,奇怪的是,满世界却偏偏没有任何一件自然天成的东西可以被你们直接受用,于是你们不得不培植作物、加工制品、绞尽脑汁、劳瘁无休,到头来虽已弹精竭虑,终究还是摆脱不了生计困顿的忧患。故此,你们的每一个求生行为都必须建立在高于 50% 预期成功率的精心算计上,或它的一次性成功效率最终必须足以覆盖此前所有失败所造成的损失之和,否则你们人类或个人的生存状况立刻就将濒临危局。可见,智慧对于你们,决非是什么可以拿来炫耀的奢侈品,而是你们借以维系自身弱态生存的一种强迫或一项必须。质言之,你们人类的智慧程度必与自身的生存力度成反比,或者说,你们人类的智慧状态必与自身的生存状态相匹配,其情形恰与我们的低智状态一定适应于我们的高度存态无异。达尔文所谓的“适应”,其实不能仅仅针对环境而言,倒是首先必须针对生物自身的载体内质而言才能成立。有鉴于此,如果你们对自己的用智进程不加节制,就会同样造成上述那种蚊子用智的不良后果,亦即智能属性的过度发挥必然相应压缩载体本身的存在效价——这就是赫胥黎宣扬的所谓“优胜劣汰”论,为什么在自然进化序列上总是恰恰表现为相反的“优汰劣胜”效应的原因。君不见,你们现今的科技智巧,不是正在闹出诸如人口过剩和生态失衡那样的种种危机吗? 听说咱们中国——这是你我共享一个归属的唯一相同点——有一句古话,叫做“智者多忧”,所忧者,既可以指向人类日常生存方式的艰难,也可以概括人类总体生存境遇的艰危。呜呼! 此乃智慧承担者不可规避的悲哀! 幸哉! 我为自己生为蚊子而感到无比骄傲!”

 

我哑然无语,呆若木鸡,眼无所视,耳无所闻,整个心智一时完全陷于空空如也的缥缈苍白之中。良久,回过神儿来,已是暗夜茫茫,风声如咽……那蚊师此刻早己不知去向,我下意识地摸摸鼻子,发现它依旧平坦无丘,胸臆间立时升起一股负疚懊悔之情,想来人家正不知在怎样的鄙薄着我,大约要说: 人类用智尚不堪自救,难道还敢使出欺诈的心术来作践智慧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