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我们都是囚徒,而且被囚禁在现世的肉体之内。 ——爱比克泰德

烦是生存结构的整体。 ——海德格尔

畏之所畏者就是在世本身。 ——海德格尔

“人是什么”以及“人自身固有的东西”永远都是我们所要考虑的主要事情。 ——叔本华

 

        人降生于世,很有些像马戏团里空中飞人的坠落入网,甚至比那还要不及,因为那只是一张身外的护网,既不至让你跌损,又不会死缠住你不放。但人生却无有不陷入身内的心性之网者,且此网既要伤人,还要叫你永世不得脱身,这就是由贪、烦、畏编织而成的三个连环罗网:无“贪”则不足以激发进取;进取则必然导致“烦忙”与“烦神”;烦而无功、贪而不得则“畏”立刻油然而生,由以逼迫你卷入更紧张的贪欲之中。海德格尔因此将人生面世称作“沉沦”,并就“烦”与“畏”说了许多诘屈聱牙的思辨话语,然终究未能讲清造成如此尴尬结局的人性根源。 -

 

  “人性”是什么?一言以蔽之:“人性”是“物性”的集成和发扬。 

 

  那么,“物性”又是什么呢?这就必须从头说起了。世上原本没有“物”,在宇宙发生以前,“物”可能只是某种能量分布状态,爱因斯坦的质能互换方程E=mc2 (E代表能量,m代表质量,c代表光速。)大约就是对它的写照。譬如,所谓“原子能”,就是指由千分之七的原子核质量转化释放的能量。由于处在这个阶段上的“非物质”或“前物质”极度稳定,它不需要有任何属性,因此一切物理的或数学的探测方法到它那里都一概失效,是谓“奇点”。宇宙大爆炸其实就是能量转化为质量的过程,同时它也启动了分化衍续的自然进程。

 

  最原始的物质形态是基本粒子,它成为宇宙中所有物质的基本“质料”。也就是说,此后一切演化而来的东西都不过是基本粒子的暂时表现“形式”或临时寄居“空壳”。譬如原子是粒子的寄居壳;分子是原子的寄居壳;细胞是分子的某种编码形式;有机体又是细胞的寄居体;最后,社会是有机体的寄存形态;如此等等。这就是亚里士多德“从质料到形式”的哲学猜想,也就是二十世纪科学发展打破物类界限的所谓“万物一系”的道理。奇怪的是,恰恰是这些“形式”或“空壳”具有越来越多的属性、能耐或智慧,而且,属性越丰、能耐越强或智慧越高的物态或物种,其存在效价或生存力度反而越衰微。换一个表述方式的话,也可以这样说:自然物态的进化演动,倾向于将后衍的高级物种抛入日益加深的生存危机和生存焦虑之中。

 

  其他方面的问题姑且不谈,我们现在先来考察一下有关“生存焦虑”趋于深化的原因。

 

  自宇宙勃发以来,世事始终是分化演进的。从粒子、原子、分子到生物,物态种类变得越来越丰富。这个以几何级数或指数递增的方式暴涨起来的物类,成为一切后来者难以处置的巨大麻烦。因为分化无异于致残,而残者必求互补,属性就被这互补的要求所激发。譬如,粒子一旦分化,电磁感应属性等物理作用力随之发生,作为残体的各个粒子便要借助此类属性,将自身聚合为原子乃至分子。再譬如,细胞一旦分化,作为残体的各个细胞便会生出某种类似于免疫识别能力的辨认属性,从而又将各分化者收拢为一,是乃“多细胞有机体”。也就是说,分化者具有某种永恒的回归为一的倾向。“分化”造就了“条件”,“条件”造就了“依存”,此一分化者必成彼一分化者的条件,任一分化者在失去作为自身条件的其他分化者时都难以独存。分化进程使条件递繁,条件递繁使属性递增,属性递增又使依存的要求愈发强烈,条件化的自然演历就这样令层层进化的物种步步坠入“有条件存在”的无底深渊——从而使一切后衍者变得越来越焦虑,越来越贪婪!

 

贪婪因此成为人类不可缓和的心境,因为这心境原本就建立在不可化解的自然处境上。一句话,人性(人的属性)是物性(物的属性)的承传和发扬,人性中贪欲的深化程度与自然物演的条件化程度成正比。如果你是一个质子,则你的贪欲只限于获得一个电子就足以令你稳定在氢原子的存境上(氢原子由一个质子和一个电子组成)。如果你进化为氦核(由两个质子与两个中子构成),则你的贪欲必将上升到获取两个电子才行(氦原子的K壳层电子数为2)。如果你还不甘寂寞,又让自己进化成碳核,那么,你的贪欲就有些不好遏制了。首先你得竭尽全力地为捕获6个电子而奋斗,非此不能成全自身的元素“物格”(相对于“人格”而言);然后,由于你的外壳层电子数仅此尚未达到满足(L壳层电子数的满足值为8,碳原子为4),你还得再去拚抢其他元素的外壳层电子,由此形成有机化合物;到了这一步,你想清高也清高不成了,因为有机分子是很难稳定的,它逼迫着你必须贪得无厌地追拉其他各种元素甚至同类碳元素,结果终于演成生物大分子乃至原始低等生物。从此,你的贪欲一下子跃迁到生物代谢的高度,并随着生物的进化而越来越贪心万丈。直到有一天,你变成了人,贪欲也达到极致——作为人,你贪无餍足是因为烘托你生存的条件太多,你只有借助强烈的贪欲才能在支撑自身生存的条件海涛里沉浮,假若你超然物外,不求进取,你就会失去做人的资格——“贪”由此而被奠定为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基层规定。

 

  人处在物演进化序列的最后端,亦即飘浮在条件分化量最纷纭的至高处,因此他的属性也就最丰满。这属性早已从理化状态的“感应”、经由低等生物的“感性”、高等动物的“知性”而发展到人类独有的“理性”阶段。然而即便是这个“理性属性”,它也和当初无机物态的“感应属性”一样,只是为了获取自存的条件,此外别无任何其他的意义。而且麻烦之处在于,感应属性足以让理化物质占尽自身所需的全部条件,就像作为氦原子核的质子满足于占有两个电子那样。可是到了人,他即使用尽自己理性属性的浑身解数,也仍然无法达成满足,因为这世界上的所有分化物全都是他的依存对象,而他又不可能同时占据如此之多的对象全体,这不免使他随时陷于如下两种窘境:条件太过杂多而致“烦忙”无休;条件占之不足而致“烦神”不已;于是——“烦”也就被弄成了人性中无可消解的心理状态。

 

  出于同一机制,宇宙的条件化演进,必使越后衍的物种其存在度越弱,这种情形是典型的累卵之危。每一个条件就象是一枚鸡卵,你需要的生存条件越多,相当于把众多鸡卵垒得越高,你置身于那高高叠起的累卵之上,心里岂能不疑惧忐忑!倘或其中的某一个必需条件突然崩溃,就像那叠罗汉似的某一鸡卵骤然碎裂,你的整个生存基础不免立刻轰然坍塌。更何况,世事纷纭,变幻无常,所变者,无非是生存条件的消长不定。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算术问题,假设在日常生活里,各种内外条件发生变化的概率是万分之一,那么,如果你的存在方式简单得像分子物质一样,譬如说所需的各种依存条件总共只有十项,则每一千天才可能发生一次冲击;如果你的生存方式复杂得像一只动物,譬如说所需的各种依存条件共有一百项,则每一百天就会发生一次让你不得不对生活有所调整的变故;进一步讲,如果我们文明人的生存条件随着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而增长到一万项以上,那么你将每天都得面对一桩令你心惊肉跳的变局,此情此景,怎能叫人泰然处之?——“畏”就这样逐渐沉淀为人性中与生俱来的情愫之一。

 

  对于衍存条件必趋繁化的自然演历,人们通常非但不能理解其间潜藏的可怕涵义,反倒为之大唱赞歌,这真是一幕上天戏弄人类的绝佳表演。所以,当你看到身为东方亚圣的孟子赞叹“万物皆备于我”时,你不要以为那只是孟子一人的浅薄,他其实代表了整个人类的盲目无知。古希腊哲人普罗泰戈拉干脆说得更加狂妄:“人是万物的尺度”,仿佛万物的存在或不存在都要由人来摆布和衡量似的。殊不知,这话反过来说可能会显得更恰当一些:万物演化的齐备状态正是人类生存危机的天然尺度!

 

  上述三者——即“贪”、“烦”、“畏”——其实就是人类生存效价式微的内质虚弱指标,或者说,是物性动摇的人格化体现。它们相辅相成地建构起人类“生存焦虑”的基本框架,并把这种导源于“物性”演化流程上的阴影彻底烙在了“人性”的最深处。有鉴于此,你对改善或疗救人类贪婪的本质、烦躁的心性以及懦怯的痼疾还能抱有什么指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