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4 王东岳:庄周梦蝶:缺乏纵深的隐喻
我们下面再讨论一个问题。
庄子讨论的所有问题,都在齐物这个水准上,或者在道这个水准上讨论。所谓齐物就是万物没有差别,因为万物都是道运行的结果。我们今天把这个东西叫自然律。自然律的运行使能量变成粒子,粒子变成原子,原子变成分子,分子变成细胞,细胞变成有机体,这叫齐物。所以齐物论就是道论,就是自然律论。庄子的一切学说都是追随着这个齐物的道而运行的,这是理解庄子非常重要的一个基本线索。
我举个例子,比如庄子在《逍遥游》中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这就是我们今天经常用的一个词,叫鲲鹏之志。我们今天用这个词把它用成什么了?说一个人有宏大的社会志向,鲲鹏之志。而庄子当初谈这个东西,可是恰恰相反。
我们看一下庄子的原文,庄子讲“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他说北海有一种鱼叫鲲,这种鲲非常大,长就达几千里长。他说“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他说这种巨鱼化成鸟,这个鸟叫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他说这个鸟仅是它的背部就有几千里之长,“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说它一旦飞起来,两个翅膀张开,就把整个天地覆盖,像天上的垂云。
他说这个东西叫鲲鹏,然后他说“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他讲什么?我们今天人把它解释为鲲鹏之志,就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宏大的志向,完全搞错。庄子的意思是一个人不要在萎缩的文明社会中苟存瞎混,一个人要顺道而行,像鲲鹏一样在一个巨大的天道上运行,这才叫逍遥。
这就是庄子《逍遥游》要讲的东西。
它恰恰是讲不在文明社会中厮混,才叫鲲鹏之志。因此你要想理解庄子的学说,你必须回到庄子反文明意绪中去,才能理解,否则全是误解。
比如庄子讲了这么几个寓言故事。
他讲了一个故事叫风击万窍。
他说我们人类在文明社会中不断地争论,争论谁是谁非,他说实际上没有是非,叫齐是非。我前面讲齐物,我现在讲齐是非,什么叫齐是非?大家听我的课,我老说一句话,不讲好与坏,不讲对与错,只讲所以然,这叫齐是非。因为是非之争是琐碎之争,它都根本涉及不到问题的根本。
庄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你看山洞树洞由于它洞形、深浅不同,一股风刮过来,这些不同形态的洞就会发出不同的哨音。你能说这哪一个哨音是对的,哪一个哨音是错的,哪一个是哪一个非吗?这叫风击万窍。他的意思就是说,人们之间平常的琐碎争论,是非之争,其实非常无聊,毫无意义。你理解这个世界,理解道法自然,远而又远。因此任何一般性的争论都是毫无意义的,这叫齐是非。
他又讲朝三暮四,我们今天这个词变成了一个人多变,而朝三暮四这个故事原本是庄子嘲讽人类文明的一个语言。他说一个养猴子的人,早上给这一群猴子每一个猴子发三个橡树籽儿,或者三块食料,下午每一个猴子发四个单位的食物,结果猴子们就拼命的抗议,很不满,于是这个养猴人就改了一下,早上发四个,下午发三个,于是所有的猴子高兴地欢呼,他说人类文明,人类在文明社会中厮混,就像这群猴子一样,愚蠢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早上发三个,下午发四个,它就闹,早上发四个,下午发三个,它就高兴。它根本不知道文明社会怎么糊弄他。
然后他又讲骈拇枝指。什么叫骈拇?就是你的脚趾头大拇指和二拇指合在一起了,分不开叫骈拇。枝指就是你的手上的大拇指旁边又长了第六指,他说人类文明就是骈拇枝指,把本来不该长合的长合了,把本来不该长的东西多余的生出来了。他说这些东西是好东西吗?你骈拇枝指了你会更灵便吗?你不过更麻烦更倒霉而已。
他的每一个故事前面是在讲一个讽刺寓言,背后影射的都是文明,这是大家理解庄子学说和庄子寓言故事的关键。
庄子在《齐物论》中讲了一个典故,我想大家很熟悉,庄周梦蝶。
庄子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蝶”,也就是他过去有一天晚上睡觉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活生生就是个蝴蝶,“自喻适志与!”觉得自己完全就是蝴蝶的状态,“不知周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是庄周,“俄然觉”就突然醒来了。“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就是他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庄周。于是他不能分辨他究竟是蝴蝶梦见的庄周还是庄周梦见的蝴蝶。
这就是著名的庄周梦蝶的典故。
庄子这段典故是在讲什么?物我无别,物我两忘,就是外部世界的物和我没有差别,是一回事。你要想真正理解道是什么,你就得物我两忘。你不能老执念着自己,你得知道自己就是万物,万物就是自己,它仍然表达的是齐物齐道之论。
当然,庄子这个讨论,我在西哲课的时候谈过西方近代古典哲学开山鼻祖笛卡尔,讨论他的认识论和怀疑论问题,就是从做梦开始,讨论梦境开始。而庄子只以这样寓言隐喻的方式,讨论到此为止,绝不纵深。同一个起点,却导出完全不同的文化思脉,表明中国文化逻辑功力不足。
这些话题我在前面反复讲过,所以不用多谈。要想理解庄子,始终要理解庄子齐物、齐道、齐是非、齐死生,所谓齐都是一回事,是和非是一回事,万物是一回事,死和生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