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岳的中西哲学启蒙课MP3音频全集

我们再看《庄子列御寇篇》中，大家注意列御寇，就是列子的名字。在庄子篇中我们会看到列子的名字，会看到对列子的表述，可见列子真有其人。当然列子现在我们在考据上找不清他是谁。


《列御寇篇》中讲，“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快死了，他的弟子准备厚葬。“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葬，以日月为连璧。”天地都是我的棺材，日月都是我的装修，“星辰为琛”，星辰都是我的珠宝，“万物为赍送”，天下万物都是我的陪葬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说我的葬具非常丰满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厚葬我？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意思是我们拿个破席，把你一卷扔到荒野上，怕鸟把你吃了。


庄子怎么说呢？庄子这样说，“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说你把我拿席子一卷扔在荒野上，鸟把我吃了，你们做成棺材，把我埋在地底下，蚂蚁蟑螂把我吃了。你们为什么要偏向蚂蚁蟑螂而不偏向鸟？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庄子的豁达。


大家注意，庄子在这里面讨论的都是什么？论道。也就是老子“道”统领人生，这么一个观念。而且庄子确实做到“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这样的境界，可谓天下第一隐士，也被后人叫博大真人。这些词都是庄子用词。什么叫博大？顺道而行叫博大。什么叫真人？自然人绝不被文明社会扭曲，叫真人。而且庄子表达他的这种道论思想的时候，或者反文明意绪的时候，用了一种极为雅致的方式表达。


这句话什么意思？大家要知道，像庄子这样的学者在古希腊是出现过的，叫犬儒学派。它的典型代表是古希腊著名哲人狄奥根尼。我想对狄奥根尼有有些同学是很熟悉的。就是当年亚历山大大帝灭掉古希腊以后，专门去拜访的一个古希腊哲人，亚历山大大帝拜访狄奥根尼的时候，狄奥根尼还在街上爬着，亚历山大大帝就问狄奥根尼，你这么狼狈，有什么需要我能帮助你的？狄奥根尼回答，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请你离开，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什么叫犬儒？我做一个解释，我们现在见到乱用这个词，其实根本就用错了。所谓以狄奥根尼为代表的古希腊犬儒学派，它的基本纲领叫像狗一样活着，它实际上表达的是反文明意绪，跟庄子老庄表达的这个概念是完全一样，但它表达的方式非常粗俗而极端，它怎么表达呢？狄奥根尼居然不穿衣服，全裸，披半个麻袋片子，然后做一个木桶，就把自己放在木桶中，裸身而居，这叫像狗一样活着。他跟他的女友交配都在大街上进行。想想狗总不会找个房子交配，他用这样粗俗和激烈的方式表达什么？反文明意绪。跟老庄思绪完全一样，古希腊人很理解这一派学者的思想，叫犬儒哲学学派。


但是大家注意，庄子跟狄奥根尼这样的古希腊犬儒学派在反文明意绪上一致，但庄子的表达方式极为雅致，文学寓言处处表达出深意，处处表达出精神感召力。这份高度远远高于古希腊犬儒学派，非常令人吃惊，也是非常鲜艳的，非常明亮的东方思脉之一支。


你要理解庄子，你必须理解一点，就是老子学说认为，人道与天道背离。大家听懂我的老子课，我在老子课上讲什么？我说老子讲天之道，讲人之道，天之道就是道卷，人之道就是德卷。他认为人类文明是违背了天道。而我在讲课，后来我讲，其实老子讲错了，人类文明恰恰是天道的产物。关于这个话题的证明，我们会专门详细讨论。


但是你要想理解庄子，你必须理解天道与人道背离的这个老子思绪，你才能理解庄子反文明意绪的这个做法。所以大家注意，我在这儿讲课，我绝不反文明。尽管我对文明持以高度批判态度，因为你反不了，它就是天道的产物。这个世界是单向度演化的，你退不回去。因此我一点都不反动，我经常见网上有人说我反动，他根本搞错了。我的学说恰恰是想告诉你，你为什么想反动都反动不成。但是你要想理解庄子，你必须理解，老子认为人道和天道是违背的。你只有理解这一点，你才能理解庄子为什么不断地反文明，甚至在自己的人生行为中都反文明，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对老子的这一点不能理解，你就会认为庄子的做法你根本看不明白。庄子的学说里面有一脉很重要的思想，叫道法自然。


我们下面讨论这个问题。


庄子在《齐物论》这一篇里谈了很多问题，我现在先解释齐物。庄子的齐物论思想，是你理解庄子的关键，什么叫齐物？万物是一回事，叫齐物。庄子当年怎样推导出这个结论，我们今天不知道。但我们站在今天这个高度，齐物论实在是太高明了，请大家想想，万物是什么？万物内在的质料完全是一回事，都是能量。不是吗？是能量转化成质量。我或者再说得切近一点，万物都是由原子组成的，或者万物都是由基本粒子组成的，或者用发现夸克而获得诺贝尔奖的那个美国物理学家盖尔曼的说法，万物都是由夸克和氢子组成的，万物就没有区别，所以万物是一回事。


万物既然是一回事，为什么会有万物的差别呢？为什么会有物类的区别呢？为什么会有物种的区别呢？这当然是一个重大疑惑。我在这里只是想说一点，齐物论认为万物是一回事，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见解。


请大家想想，我讲西方哲学课的时候，讲到古希腊原子论，就是古希腊哲学家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时候，留基伯和他的弟子德谟克利特就已经意识到万物是由同一种或同一类原子构成的，这是非常不得了的证明。这个东西今天物理学最前沿还在找这个东西。所以古希腊原子论相当于古希腊齐物论，而庄子居然是齐物论，认为万物是一回事，这达到极高的高度。我们只是没有见到庄子的论证过程，很遗憾。


我们下面再看庄子的一段话，我讲深一点，我只讲关键部分。大家注意把这些部分听懂庄子书你才真正能看懂，否则你全看了笑话故事。


我们再看庄子讲，“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他说道，就是万物运行过程中道就实现。他说“物，谓之而然”。你给概念就把它命名了，它就成立了。他说“恶乎然？然于然。”什么意思？“恶乎”就是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万物是这样运行的，“然于然”，它天然就是这样运行的，没道理可讲。他说，“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它为什么不以其他方式运行？是因为它必然不能以其他方式运行。然后说“恶乎可？可于可。”它为什么可以？因为它天然就可以。“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它为什么不可以是另外的样子，是因为它原本就不能以另外的样子存在。


然后他接着说了一段话，他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大家注意这什么意思？他说物是有规定性的，它只能如此，它不是可以任意表达的，它不是可以任意存在的，它是被某种内在规定性或内在规律支配着的。这就是这段话的含义。所以庄子在《知北游》中又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当然是讲成故事，我把它整理在一起。四句话叫“道在蝼蚁”，道在蚂蚁、蟑螂那里。“道在秭稗”也就道在野草之中，“道在瓦甓”，就道在砖瓦之中，“道在屎溺”，也就是道在屎尿之中。他的意思是说道运行在万物之中，万物就是道的体现，这叫道法自然。


请大家注意，道法自然是中国文化非常重要一个观念。我们回顾一下老子，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要效法地，地要效法天，天要效法道，而道效法的是什么？自然。请注意不是自然界，我在这个老子课上讲过，是指自然而然的运行，是指自然本身的规定性和自然规律。他说道就在这个之中，老子接着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说天地不讲仁义，视万物为草扎的狗，非常轻贱。结果万物得到蓄养。


他说圣人不是指孔子，他反对孔子，他说真正的圣人应该没有仁义礼智信那些文明名堂，他任由老百姓自然生存，人类才能得以安宁。这叫“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讲什么？道法自然，我为什么要强调老庄学说中的道法自然？是因为中国文化的实质跟西方有一个重大区别。就是西方是有神论，中国文化是无神论。


请大家注意，无神论这个概念是很成问题的，人类早年都是有神的或者是有信仰的，他的神只不过是两种状态，一种叫自然神论，一种叫人格神论。比如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人格神论，有上帝，有真主，有耶和华。


可是大家知道西方近代古典哲学里有一个著名哲学家荷兰人，叫斯宾诺莎。斯宾诺莎曾经提出自然神论，他这样表述，神即自然。所以斯宾诺莎的有神论跟中国的道法自然完全是一回事。所以中国是有神论，只不过它的神是自然，叫自然神论，或者在学术上叫泛神论。所以中国古代有天，有上帝，这些词都是中国古代的原词，god被翻译过来用中国字“上帝”翻译。但是上帝不是指一个人格神，而是整个自然。“道在蝼蚁，道在秭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万物都是神的体现。


我再说一下。很多人想证明西方有神论永远有道理。这说法不成立。尽管西方大量的科学家，高智慧的学者信神，比如牛顿，但并不是全部。比如爱因斯坦，很多人证明爱因斯坦是有神论，搞错了，爱因斯坦自己有一段表述，爱因斯坦讲，他反对恐怖宗教和道德宗教。什么叫恐怖宗教？就是拿地狱吓唬人的那个宗教。什么叫道德宗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叫道德宗教。爱因斯坦表明我反对这个东西。


爱因斯坦说他的宗教信仰是斯宾诺莎的上帝，也就是神即自然，也就是自然神论。所以爱因斯坦说他的宗教叫宇宙宗教或者叫自然宗教。请注意爱因斯坦的信仰跟老庄完全一致。


所以我经常见到一些学者，他说你仔细读老子的书，老子书中的道就是上帝，就是人格神，能提出很多证明，但他不管怎么证明，我只能说他是基督教徒，而中国文化的根蒂不在这一脉上运行，叫道法自然。所以大家一定要理解，中国文化中无神论这一脉实际上表达的是对自然的信仰，叫自然神论。当然这一脉信仰很奇怪，信上帝者信人格神者，最终反而走向了哲科。


比如毕达哥拉斯，是信神的，结果他去研究数学，认为神用数操纵了世界。牛顿是信神的，他却创造了经典力学，认为神用经典力学的方式摆布了世界。而中国是自然神论，按道理它最应该对自然学表示关注，结果自然学在中国却完全偏废。


这说起来非常荒唐，也非常悖论。原因不在于你的信仰，而在于你的文化基层结构，也就是你信自然，和你信人格神，并不导出自然科学。这两者并不跟你的信仰方式有关，而跟决定你的信仰方式的那个生存结构基础有关。


哲科思维虽然信神，是因为它没有血缘组合关系，它一个人打成自由单子，他如果要寻求社会契合，他就必须找见大家共同信仰的一个主来做中介，因此他必须缔造神。他缔造科学，缔造哲学，跟他缔造神是同一个的基础发生，它们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或不联系。


中国尽管是自然神论，但是它的生存根基却是群团化的氏族社会，或者氏族群团状态。纯粹的农业文明导致人际关系非常紧张，所以他虽然不信神，信的是自然神，但他却不去探讨，没有精力探讨，他得把全部精力和智力调动在人伦社会关怀上，大家才能安稳生存。所以自然神论的中国，道法自然的中国反而自然学偏废，信人格神的西方反而走出科学思境。


很多人认为这个悖论很难解释，其实是要把因果关系重新排布。我希望我这一段话大家能理解是什么意思，我强调这一点是想让大家理解中国的无神论文化和西方的严格神论文化，各有春秋，各有精彩，没有谁高于谁谁低于谁的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更具有现代展望的视野和穿透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