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岳的中西哲学启蒙课MP3音频全集

杨子学说在中国还有一个别致的地方，就是他在中国学术里唯一出现的个人主义主张。我在第一节课的时候讲过，中国人一说个人主义就把它理解为自私，搞错了。我说个人主义是一种社会观，它的对应社会观叫社会主义，我不用再重复。


在中国文化中，由于农业文明本身一定走的是非个人主义路线，也就是不讲个性，不讲个人自由，不讲个人权利，而讲整个社会的和谐。因此农业文明必然缔造学术概念意义上而非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社会主义，也就是个人主义的对面。工商业文明必须通过个人奋斗，个人创新，个人交易才能实现。所以它的社会结构必定是个人主义社会结构，也叫个人主义社会观。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从来没有个人主义思路。


而你在西方，在欧美学说中，它的主要社会观是个人主义社会观，这是中国人很难理解的东西。但是在中国思想史上，仅见杨朱一人提出个人主义观念，这就是杨朱的巨大贡献。可是大家要注意，在中国农业社会主义文化结构之下，杨朱提出的个人主义，必然跟西方所谓的个人主义社会观会发生根本的变质。就像我前面讲墨家，它在中国农业文明重压之下形成的工商业文明观，会发生重大的变异和内在矛盾。杨朱的个人主义，他有个人之意识，却无个人之相契。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西方的个人主义是既有个人主义的意识，也就是个人权利的意识，它同时又有个人之间契合的关系，比如商品经济，我的个人利益的实现是要通过和你建立完好的交易关系和商业信用关系，我的个人主义或者个人利益才能得以实现。因此它的个人主义是建设性的，是要寻求跟其他个人达成契合关系的。而杨朱或者中国道家的个人主义，是只有个人意识，却没有跟社会的相契关系，也就是他的个人不是参与社会建设，而是逃离社会结构，把自己从文明社会中边缘化。


所以道家成仙，儒家成圣，什么叫“仙”？画一个人旁边画一座山，叫仙。这就是仙这个字的来源。“山中之人，仙者也”。也就是脱离文明社会，因为农业文明都在平原上，脱离农业文明社会的人叫“仙”。道家主张走仙人之道，它主张的个人主义是边缘于社会的，不参与社会的，是没有建设性的。而西方的个人主义，商品经济的个人主义，是要达成社会契约的，或者是要形成契约社会的。所谓契约社会就是每一个人伸张自己的权利，同时跟他人谈成一个合同，达成一个契约，法律政治都是契约，这叫契约社会。


所以杨朱的个人主义跟西方的个人主义首先就有了一个重大区别，叫有个人之意识，却没有个人之相契。


第二，有个人之义务，却没有个人之权利。


我们中国人一旦讲权利就是政治官方的权利，西方人一旦讲权利，绝跟政府无关，个人的权利，哪怕我开车在路上，我的路权是什么都是有规定的。比如从岔道上出来的车，他的路权比主干道上的车要次一等，所以他必须让主干道，主干道上的车叫路权优先。岔路上出来的车叫路权其次。


他所有的权都是个人职权，个人给政府授权，政府才有权。所以他们的权利是指个人的权利，这叫个人主义。中国人包括杨朱，包括道家所说的个人，是有个人之义务，却没有个人之权利。我个人到社会中只能奉献，我却没有任何我自己可以伸张的维护的个人权利。既然是这样一个结果，我当然与其参与社会不如退出社会。因此他说个人主义没有建设性，原因是这样形成的。


请大家回想中国经常说一句话，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实这句话首先得讲成这样一个状态，天下兴亡，匹夫有权，你只有先有了权利，你才有相应的责任。


可中国文化从来不讲匹夫有权，你没有任何权利，你只有责任，你只有义务。这一路思脉全是从中国农业文明的那个非个人权利主张的文化系统中导出的。既然这个文化为主体，一旦道家杨子要伸张个人职权，他伸张出来是什么？脱离文明社会、边缘文明社会，而不参与文明社会，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利的那个损害格局。这就是杨朱学说在中国首倡个人主义，却发生严重变形的底层原因，请大家听明白。这是理解杨朱学说的最关键的部分。由于他只留下这一段话，所以我们把这一段话先讲清楚。


我们下面再谈一个问题。列子在《杨朱篇》中讲了一个故事，很有趣，我把这个故事给大家也讲一讲。我们看一下他的故事的过程。他说“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我们前面讲过子产是春秋时代郑国的宰相，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立法者。子产在郑国做宰相，把郑国治理得非常之好，但是子产有一个哥哥有一个弟弟，子产的名字叫公孙侨。他的哥哥叫公孙朝，弟弟叫公孙穆。


子产本人是一个正人君子，国相，可是他的哥哥公孙朝整天喝酒，他的弟弟公孙穆整天玩女人，他的哥哥后院里堆满了酒罐子，门前堆满了酒糟，你离他家还老远就能闻见酒气扑鼻，他整天在家里喝酒，喝得烂醉，都不知道天下之道，人生之悔，亲戚朋友一概绝交！原文用这样一句话说，“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说大水、大火、兵刀到他面前，他都不知道，喝酒就喝到这种程度。他的弟弟公孙穆整天玩女人，建了几十座房子，每个房子里都塞着漂亮年轻的女子，天天在那里做房事，做交合，以至于原文用这样一句话，“以昼足夜”，从白天到晚上不停。


“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三个月从来不出门，白天黑夜整天在那儿交欢，然后还感觉到没满足。于是子产就非常的发愁，就去找当时他的一个朋友叫邓析，大家要知道邓析也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子，他就找他的朋友邓析去商量，按道理讲，孔子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把天把国都治了，却齐不了家。所以我是不是做反了？邓析就给他说，我早就觉得奇怪，你怎么回去不教育教育你的哥哥弟弟，怎么把家搞成这样的一个样子，把你的家兄家弟搞成这种的样子你都不管。


于是子产就回去教导他的哥弟，给他兄弟两个人讲，他说“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也，智虑之所将者，礼义。”他说人跟禽兽之所以不一样，就是人有智慧，而什么东西来作为智慧的纲领呢？礼义。他然后讲，你如果能够把礼义这个东西弄回来，你如果把你们现在这个糜烂的生活改变掉，我立即给你官做。原话叫“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就是你早上只要悔过了，我下午就给你高官做。然后他的哥哥弟弟怎么说呢？他这个哥弟两个人这样说，他说我们早就知道了，根本用不着你来劝我，我们倒还想劝劝你。他说人生是非常难得的，是个很偶然的事情，死是必然的，莫名其妙就走到死地上去了。所以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玩乐，就是把生命之乐享尽。然后他讲，他说“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他说你让我搞得尊者礼仪，受尽约束而生活，戕害了我的人生享乐，我还不如早早死掉算了。然后他哥弟两个人接着又讲，他说，我这一生，我只怕肚子吃饱了以后还想吃没胃口，我只怕玩女人玩的我最后阳痿了没力气了。他说我根本不担心其他事情。你在外面治国，结果天下大乱，我们在里面享受人生的内兴，结果我们享尽天伦。他说你治外你未必能治天下。如果天下所有人都只把自己的生活过好，不要干涉他人，天下一定大治。我们本来还想去劝说你的，你竟然敢跑回来劝我们？结果子产无言以对，又去见邓析。给邓析说了情况，大家知道邓析是怎么回答的吗？邓析这样讲，说“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尔，非子之功也。”邓析说，你跟如此智慧之人在一起居住，你居然不知道。谁说你这个人有智慧？看来你把郑国治理好，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根本不是你的功劳。


大家注意这个故事在讲什么，反社会倾向。是不是这样呢？每一个人不参与社会，每一个人只把自己的人生打理好，每一个人只把自己生命中该享有的东西享受到，然后天下大治，每一个人都立着雄心大志要去整理天下，结果天下大乱。不就是这样吗？想想人类历史，但凡有大志者，通常是人类之大祸患者，不是如此吗？所以杨朱的学说在列子这个故事里，继续表达着反社会倾向，而且这个里面还含着一层东西，叫精致生活。


什么意思呢？大家注意，老子曾经讲过“为腹不为目”，意思是只要吃饱肚子，绝不追求耳目之享乐。但是老子还有一段话，老子讲“至治之极，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他说治理最好的社会，就是衣食住行都解决好，这就是最好的社会。在《杨朱篇》中列子所讲的这段故事，它在表明什么？讲反社会倾向，不参与社会结构的豪华版生活方式，叫精致生活。请大家注意我为什么用豪华版？我们后面随后就讲庄子。


庄子是杨朱学说的寡淡版，就是如果你没钱，你就过成庄子的样子。如果你有钱，你就过成杨朱的样子。所以杨朱讲的是什么？精致生活。我想说一个事情，精致生活可绝不是无来由的。大家知道中国明清时代，尤其是明代末期，徽商在外面赚了大钱，徽地和清代的山西富豪，他们为什么能够经商？是因为你到安徽徽州那一带去看一下，全是山地，农业很难发展，当地人全部外逃，要么讨饭，要么在外面经商。这就是明代中后期乃至明代末期徽商遍行天下的原因。


徽商发了大财干什么？回到故乡，建豪华别墅，然后过精致生活。明代末期，当年的传教士到中国考察过徽商返乡的精致生活，十分诧异而惊叹。在他们留到西方的书中，描写当年徽商返乡以后过生活的样子，说他们的雕梁画栋，窗棂的细致，要知道古代男女都是不剪头发的。随着年龄增长，头发都会越来越长。一个商人早上仅是让仆人给他梳头，竟然需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是多少？两个小时仅是梳头，这叫精致生活。它说明什么，大家想想真正的商人，正常的商人和资本家，他如果发财了，他会干什么？他会扩大再生产，他会不断地把自己的事业做大。可在中国，你如果做的太大，你就会出麻烦，于是你不如退回去过精致生活。


精致生活是农业文明压抑工商业文明的必然结果，而且是在农业文明压抑之下最高明的工商业策略。不是吗？其实中国老百姓都是精致生活，你没有参与社会政治和社会管理的权利，你没有个人权利。你在社会上是没有任何自由可言的。你只剩一个自由，做饭。因此中国菜达成千上万种之多，中国人可谓生活精致，但是你的精致生活是一个怎样的变态？


是因为你没有社会权利。所以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杨朱的个人主义，边缘化社会的个人主义，以及他的精致生活，实际是对中国农业文明的深刻透视。它在中国逐步从宋代以后进入工商业文明的时候，表达为工商业文明的一个退行性策略。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杨朱学说的穿透力表达了中国社会结构的内在秩序和内在困境。杨朱我们就简单说到这儿，我们就杨朱的那一句话，引申出大家对道家学说的深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