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岳的中西哲学启蒙课MP3音频全集

我们先讲道家后学。我们诸子百家辑要，一共讲七家，我们讲了墨家、孟子、荀子。我们先讲道家后学、杨子、庄子，然后再讲两家名家和杂家，这样我们合起来讲七家。它对中国后世文化影响较大，或者指示性作用较强。我们分选这七家谈。


下面我们谈杨子。杨子这个人大家比较生，名叫杨朱，诸子百家之一子，因此也叫杨子。你如果在史书上见到杨子朱、杨子居，都是指杨朱。


从史料文献上看，杨子曾师从老聃，处于春秋末期，似与孔墨同时代，孟子在他的书中曾经说一段话，“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杨朱的学说在春秋末期是重大显学，“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孟子站在儒家立场上，认为杨子的学说和墨家的学说跟儒家学说形成重大的对立关系。而且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春秋末期杨子的影响似乎大于老子。


因此有人认为杨子深得老子学说之要义，能用更通俗更震撼的方式搅动人世，也有人谤之为“大歪曲者”，认为他把老子学说歪曲了。更有人认为杨子先于老子，或者甚至认为就没有老子这个人，所谓老子就是杨朱。说法很多。


杨子的著作或无或遗，就是他或者没有著作，或者有著作也遗散了。他的点滴言说，借别子传，就是他留下的一点语言都是借别的子，比如《孟子》、《列子》传下来的。杨子留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其实只有一句话，见于《孟子尽心上》篇。


孟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也就是杨子只说了一句话被记录下来，叫“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句话从字面上解释，就是把我身上一根毫毛有利于天下，这种事我都不干。所以被孟子说成“取为我”。就是说杨子的学说极为自私。


如果杨子的学说只是自私之谈，那它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孟子完全搞错了，他只是站在儒家立场上，诋毁道家学说，攻击杨子而已。


杨子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在《列子》书中《杨朱篇》里面见到一个解释。我先简单说一下列子其人。关于列子学界现在争论很大，有人认为根本就没有列子这个人，说《列子》书都是汉以后的杜撰，但也有学者认为列子真有其人，而且列子是一个很重要的战国时期的学者，因为庄子曾经提到过列子，庄子不可能凭空捏造一个列子。


《列子》书读起来非常有趣，都是用道家思想编排的语言故事，其中重点讨论了杨子的学说。关于《列子》书中到底哪些东西是先秦文献，哪些是后世的附会，现在学界争论很多，说不清楚。大家注意《列子》书中有一段对杨子这句话的解释，才真正符合道家思绪。


《列子》书中这样讲，说“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而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这段话什么意思呢？他说《列子》主张的是把我身上一根毛有利于天下，我不干。


但是你把天下所有的利益给我，我也不要。他说“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也不取天下，也不奉献天下，天下大治。这个话说的是真有道理。大家注意它的道理在哪里，韩非子显然比孟子高明，所以韩非子在他的书中也做了一句话，说“不以天下之大利，易其胫一毛”，就是他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韩非子认为他的意思是把我小腿上的一根毛有利于天下，我都不干，也就是拿天下所有的利益换我小腿上的一根腿毛，我都不干。这个话是说明了他不在社会中寻求利害关系。


我们再看，西汉早年《淮南子》中也有一段评价，用了四个字，叫“全生保真”。我一旦说这个话，大家应该立即想到道教，什么叫“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就是只做自然人，不做社会人。“全生”，全我这个生物存在、生命存在，“保真”，就是不让社会性扭曲我的人性，这叫“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就是不以文明社会的物质欲求和文明的那些产物扭曲我的人格。


请大家注意，我给它的评价是杨朱学说是典型的反社会倾向。我们今天如果见到一个人说这个人有反社会文化或反社会倾向，我们后面立即会追加一句话，反人类。别搞错，听懂我的老子课，老子反文明、反文明社会，但他不反人类，他恰恰认为文明和文明社会是人类生存的戕害。


所以请记住，杨朱的学说是反社会倾向，绝不反人类。大家首先要理解什么叫社会，然后你才能理解什么叫反社会倾向。这个话题我在这只一笔带过，我们最后一天课再详讲，大家想想“社会”是什么？“社会”是自然结构化进程的代偿产物，存在是一，宇宙最初就是一个能量奇点，以后宇宙不断分化，分化成三种基本粒子，92种天然元素，近千万种分子物质，近亿万种生命物质。


宇宙的物演过程就是分化过程，分化过程就是残化过程，残化者必须重新合一达成的这个整合体系。我们给一个名字叫“结构”。我们看宇宙的结构体系，从存在是一，既没有分化也没有结构的奇点开始，粒子结构，原子结构，92种原子残缺，外壳层电子配数不均，由此形成化学键，残化原子再构合分子结构，分子结构再构合细胞结构，细胞再残化，比如一个动物多细胞体，上皮细胞、神经细胞、肌肉细胞、骨骼细胞，它残化了，它就得重新组合，这叫多细胞有机体，有机体再残化，叫“社会”。


请想想我孔子课上讲蜜蜂蚂蚁社会，它每一个个体是残化的，于是这个残化必须残残相依，形成结构叫社会，这叫体制社会。人类文明叫智制社会，所谓智制社会就是用智能分化，我们叫分工，从而造成更大程度的分化和残化。这个残化者的每一个个体重新构和成一个有序的残残相依系统结构，叫社会。


请听懂这段话，它的意思是社会是一个自然结构，而且是一个残化结构，越高端的结构越脆弱，残化体在结构之中一定是很难受的，是被制约的。


而且越高端的结构，比如社会结构，它就高度动荡、高度失稳、高度扭曲结构组份，也就是扭曲个人意志。因此在老子在杨朱，他就对文明社会有一种抵制。他认为进入文明就是进入更高程度的残化，这当然是我的语言。他们的感受是文明是一场灾难，是一个更坏的序列的展开。因此他们反社会，这叫反社会倾向。我们再谈一下什么叫自私？什么叫利他？孟子讲，“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他说杨子很自私，他完全搞错了。杨子涉及的问题根本不是自私不自私的问题。


杨子涉及的问题是要不要进入文明社会结构的问题。如果文明社会结构是一个越来越动荡，越来越失稳，越来越残酷的结构，我尽量避免进入这个结构或者尽量减缓进入这个结构，当然是一个明智之举。大家想想什么叫“自私”？你残化了，你不得不依赖于他人，这叫利他。你圆满你不需要他人，你才有资格自私。是不是这样？请大家想想，人类农业文明刚开始叫自然经济，也就是每一个人生产的产品，仅供自己和自己的家族使用。这是一个典型的非心态而是社会结构上的自私结构。


由于自然经济每一个人是圆满的，早期的农民没有分化，种地、织布、盖房子都是他自己就完成了，他很圆满。因此他用不着利他，于是社会就没有商品经济，没有交换，人们来往关系就很疏淡，这叫社会结构性自私。这叫社会圆满所建立的非结构性完整。请大家想想商品经济是什么？是一个典型的利他结构。因为每一个人残化了，会造帽子的人不会造鞋，会造鞋的人不会造车，会造车的人不会种地，会种地的人不会盖楼。你每一个人残化了，于是你必须依靠他人，这叫利他。


所谓“商品结构”是什么？商业社会叫利他社会，就是每一个人竭力为他人服务，竭力为他人制作出最好的产品，然后他自己才有资格生存。请听懂我的话，不是在心态上讲，是在结构上讲。利他是残缺的表达，自私是圆满的表达。当杨朱提出“拔一毛而利天下”的时候，如果孟子说他自私，只不过是在表扬他在追求一个更圆满的社会。不是这样吗？所以《列子》的解释、《韩非子》的解释、《淮南子》的解释，才算到位解释。所以我们讲杨朱的学说具有反社会倾向，反什么，反文明社会，反人类进一步被残化，越来越纵深到一个无底结构化残化深渊之中，这就是杨朱学说的重大意义。


它其实根源于老子。请想想老子学说，最终理想小国寡民，退回到原始氏族时代，干什么？反文明社会，不愿意进入或者迟缓进入那个时代。所以杨子以最生动的方式，表达了老子反社会反文明倾向。这就是杨子学说仅留一句话，而震撼中国先秦以来学界思想界的原因和它的深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