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1 王东岳:为什么说法家不是现代法治的先河?
韩非子在《二柄篇》中讲,他说“为人臣者陈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这段话什么意思呢?他说君王管天下怎么管?管理具体工作的大臣为君王建议,提供管理策略。君王根据大臣的提议,给大臣授权,然后大臣根据君王的授权去做管理。
他然后接着讲,我下面不念原文了,他说如果一个大臣他说得好,做得不好,你该怎么办?这个我们都很明白,你应该惩罚他。韩非子又问,他说如果这个大臣做得比说得还好,你该怎么办?我们一般人会认为那你当然应该赏赐这个大臣,错了。韩非子认为你照样应该罚他。
他说如果你不罚他,以后所有的大臣给你说事,他能做到十分,他只给你说到五分,然后他只做到六分七分,你还得奖励他,你不是明等着别人来骗你。
所以韩非子讲,他说“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越官则死,不当则罪。”他说到哪就必须做到哪,而且绝不能超越君王的授权行事,否则立即收拾他,他就在这样的细节上都为君王做出设计。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提起十五、十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后期,意大利出现的一个政治学者,叫马基雅维利。
大家知道在文艺复兴这个时代,意大利不是统一国家,分裂为无数个小公国,比如威尼斯公国、米兰公国、佛罗伦萨公国等等。佛罗伦萨公国出现了一个政治人物,叫马基雅维利。他曾经在佛罗伦萨共和国担任官职以后,美第奇家族复辟,他被辞退、被流放。流放以后,他曾经写过一本著名的著作,叫《君主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马基雅维利在这本册子里,他讲了一个意思,他说人性总是向恶的,而不会向善。他说因此君王管制天下,绝不能遵从民间道德。
他说君王要像狮子一样凶猛,要像狐狸一样狡猾。所以今天巴黎行政学院的校徽,还是一头狮子一头狐狸。
他然后讲,他说君王做事,不奉道德,什么坏事都要敢干,阴谋暗杀、诡计权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忘恩负义,什么事他都应该做,只要他的目标正确,可以不择手段。
这个就是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的基调。在西方政治学上,他是第一次把西方政治学从神学和伦理学中解脱出来,使得西方现代政治学得以确立的第一个章本。可见你听一听“现代政治学”这个词本身就有恶毒之含义。
你读一下他的《君主论》,这个书有翻译。他跟韩非子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韩非子比他讨论的精细得多,深彻得多,精彩得多。尽管韩非子比他早一千七百年以上,逐见中国法学政治之黑暗。
韩非子在《五蠹》中讲,他说“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什么意思呢?他说所有的书都在该烧之列,他说除了农书、医书以外,甚至他法家的书,兵家的书,只留给君王和重臣读,在老百姓那儿你都得禁绝。
他说为什么呢?他说如果境内之民皆言法治,谈“管商之法”,“管”,指管仲,“商”指商鞅,“管商之法”就是法学文了。他说,如果老百姓都读法学书,“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说谈农事的人就会变多,真正扛着锄头干农活的人就会减少。他接着讲,他说“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他说兵书也在该烧之列,因为老百姓如果读兵书,就会出这样的局面:谈战争的人会很多,但为你扛枪打仗的人就会减少。什么意思?所有的书都在该烧之列,甚至他自家的书都是该烧的。
书只留给君王和重臣读。这是典型的愚民政策。大家注意,中国法家主张愚民政策,很多学者讲中国愚民政策,其实从老子那就开始。别搞错。
老子虽然讲“弃智绝学”,但他不是愚民政策,他是上至族长圣人,下至普通民众,大家都不要开化智慧,都不要进入文明态,才是人类的福音。所以老子不是愚民政策。
中国的愚民政策典型的从韩非子开始,韩非子在《说疑篇》中他又讲,他说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什么意思?
大家知道,现代法律人们思想自由、言论自由。法律只追究一个人犯法以后、事后评判他对社会造成的损害才追究他。韩非子说相反,他说“禁奸之法”,一个好的法律,“太上禁其心”,他说最好你让他心里都不敢想。“其次禁其言”,差一等的法律才是让他不敢说。“其次禁其事”,最差的那一等法律才是让他不敢干坏事。
由于韩非子的这个主张,所以中国自古就没有言论自由,不但没有言论自由,还有一种东西叫“文字狱”。大家知道“文字狱”最典型的发生在清代,但其实中国自古都是文字狱,只不过清代做的更彻底一些。
清代流传一个故事,说一个文人有一次在户外读书,微风吹过,把他书页吹乱了,于是他随口念一句打油诗,说“清风不识字,何苦乱翻书。”结果被有人告上去说,他这个打油诗里暗含着清政府清满人没有文化,于是掉了脑袋,这叫文字狱。
中国古代还有一种罪名,在汉武帝时代,叫腹诽之罪。这个听起来很奇怪的一个罪名。什么意思?你在肚子里诽谤我了,因此我要杀你,这叫“太上禁其心”。
大家听听,这就是韩非子的法术。这就是中国法家理论之集大成。
韩非子的思想体系,主张法为专制,它的整个法论总纲,五个字叫“上尊而不侵”,就是君上的尊严不受侵犯,这就是立法的总纲。
大家知道人类的现代法律是由人民选出议员,在国会立法机构制定法律,专门限制行政官、政府政党和军队的权力,这叫宪法。所以中国法学跟现代法论完全不是一回事。
有人说,中国的法家是现代法治的先河,这完全是扯淡。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法系。农业文明的法系,跟希腊罗马系统最终产生的工商业文明的法系根本没有继承关系。它们是两路法系,基本精神及其形态枝节都是完全相反。
韩非子的法主张法扼人性,就是能够掐住人性的展开。他在《五蠹篇》中讲,他说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他说父母管教孩子,尚且要用算计之心,何况君王官吏管人民。
他说人民只服从谁有权势、谁厉害,绝不会服从谁有仁义。韩非子主张法代文化,他说“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他说教育如果还要进行,就是教法术,他说谁可以做老师,懂法术的官员才能够做老师。
他主张法术兼用,他说“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他说,你得成熟,整天都在算计你,因此君王随时都要保持警惕。他然后讲“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什么意思?他说权术这个东西,你一定要隐藏于心,而不能暴露出来。
他说你想想,你君王只不过是一个人,你怎么去对付成百上千个大臣?根本力量就不匹配就不对等,你只有一个办法,用阴术,你不断地分化他们,使他们内部自己就狗咬狗,咬得没完,然后你在中间平衡自己的权力结构。他给君王教很多用权术的方式,他然后讲法度要严厉,严刑峻法。他说“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他又讲“不辟亲贵,法行所爱。”,很多学者见到这样的话说,韩非子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不是这样?显然不是。因为韩非子认为对君王造成最大的奸情,就是他的亲贵和所爱。
所以这里绝不表达韩非子的法论里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个话题,我前面说过不再重复。
韩非子的法治理想,他有一段话做全面表述,他在间接时辰片中讲,他说“是圣人者,审于是非之实,察于治乱之情也。故其治国也,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陵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边境不侵,群臣相关,父子相保,而无死亡系虏之患。”这段话什么意思呢?
他说一个好的君王,他作为立法者,他一定要明察是非,深了解治乱之情。所以他要严刑峻法,功明于众,只有这样你才能“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者不欺负弱者,多数人不欺负少数人,老人能够得到赡养,孩子能够得到抚养,边境不受侵犯,君臣父子得到相保而不至于变成他人的俘虏。
也就是说韩非子认为,他的这一套法系是对整个社会负责的。这个说法对吗?对。什么意思?在农业文明社会结构中,只有这个简单粗暴的法论系统和法制系统,才成本最低,管制最有效。它就是这个生存结构的必然产物。
中国的法家绝不是善茬,他们在法论中在国家治理、政治治理上表现得十分恶毒。比如商鞅曾经就提出来过一个弱民理论,他原话这样讲,他说“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这段话什么意思?他说如果你出政策,都是人民很喜欢的。他说那糟了,人民就会很强。他说如果你出的政策、政令,人民都很厌恶。他说这好了,因为人民很弱,也就是政治总是跟人民作对的。他然后接着下面说了很有名的八个字,叫“民弱国强,民强国弱。”他说只有人民很弱的时候,国家才会强大。
他说如果人民很强大,那国家就管不住人民了,国家就弱。这就是他著名的弱民说。政治是什么?中国的法论政治,就是专门欺负老百姓,专门削弱你。只有人民处在柔弱萎缩状态,国家权力才能巩固,这叫“民弱国强”,弱民他提供三种方法。
第一,愚民政策。商鞅直接讲,他说“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他说农夫们很无知,没有搞学问的兴趣,这样他才会勤勉耕作。所以他主张烧书禁书,禁止人民迁徙自由,人民不得与外国人交往。
总而言之,切断你的一切信息来源,使人民很愚钝。这是弱民的第一方法。
第二叫辱民,就是要不断地羞辱人民,让人民觉得他猪狗不如。他说只有这样,人民才会尊官。他原话这样讲,他说“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他说如果你让人民觉得自己很荣耀,那完了人民就会轻贱官员,瞧不起官员。他说你只有让人民觉得自己很自卑,猪狗不如,官员才会很有威势。
他的第三政策叫穷民。他说“富则轻赏”,他说如果人民都很富有,他就看不上官员官员的赏赐了。官方对人民就没有挟制力了。
他说“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他说你让人民很自卑很羞辱,人民就会很看重爵位。他说你让人民很弱,官员就会显得很尊贵很强大。他说你让人民变得很穷,人民才会稀罕官方的赏赐。
让大家听听,这就是商鞅变法的思想内涵。这就是中国法论基本对待人民的方式。所以我们一定要明白,中国的法家绝不是善茬,它跟现代法系全不相容,它是国家至上,人民只是国家政权的工具,国家本来应该是为人民服务的一个机构,但是在中国法治文化和政治学里从来不是这个观念。
所以郭沫若讲,他说在韩非施治下的社会里只有猎犬,就是告密者。豺狼,就是君王的爪牙和牛马,也就是普通被压迫的民众,哪里有人的气息和尊严?
鲁迅在他的书里说,他说中国只有这两个时代,一个就是把奴隶做稳了的时代,一个就是你想做奴隶都做不成的那个时代,于是造反。
所以中国的法家学说,它是典型的国家至上和国家主义学说,是暴力至上学说,一切为国家服务,人民是极为轻贱的,只不过是国家政治的工具,而要维持国家政治权力和法论系统,最好的资源就是暴力和残忍。
这就是中国法家基本理论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