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王东岳:中国文化的特异现象
我们前面讲了先秦时代的基本状态,我们下面讨论两个中国文化的特异现象。
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国家统一为大国体制是正常的,分裂为小国状态是异常的。而且中国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天下观。孔子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子在他的书中也不断讨论“天下”这个概念。
大家要知道,在远古时代,出现大国稳定体制是非常罕见的,它才是一个非常态,而不是正常态。
大家看,今天的欧洲跟中国国土面积差不多,迄今分裂为几十个小国,搞个欧盟还摇摇晃晃。中国早在远古时代,也就是公元前十一世纪,尤其是到公元前三世纪,就开始出现相对稳定的大国体制状态。要知道这个情况是很特异的。
我给大家举例子,比如环地中海文明,早年公元前四世纪,曾经出现过一个大国体制,这就是亚历山大帝国。可大家知道,亚历山大大帝仅活了三十二三岁。亚历山大大帝刚一逝世,亚历山大帝国立即崩解。环地中海地区还有一个大国古罗马,它虽然存在时间很长,但是它真正作为一个雄强稳定的大国出现,也仅仅维系了几百年,到西罗马帝国在公元五世纪就灭亡了。唯独在东亚出现一个稳定的大国体制,中华。数千年而不坠,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
我们再看,我把它叫幼稚文明的老成现象。什么意思呢?大家知道中国是最典型的农业文明体制。农业文明是人类的第一茬文明,也就是人类文明最幼稚的形态。可是这个最幼稚的文明却处处表达出老态,这叫文明幼稚老成现象。
我举例子,宏观上它早在三千年或两千多年前,就出现大国体制。它早在公元前三世纪就统一文字。大家知道欧洲近代上个世纪,曾经有人想统一欧洲文字,搞世界语,以失败而告终。
而且中国早在公元前后就出现科举制,到隋唐时代彻底成熟。西汉早年叫“举孝廉”,叫察举制度。到隋唐以后叫科举制度。什么叫科举制度?在平民社会中选拔社会管理者,它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公务员考试制度。站在历史上看,你说科举制度有很多问题,不错。它使得所有文人只读四书五经,只关心学而优则仕。所有文人全都挤在这一条独木桥上,几乎没有任何文人关心自然学问题,导致中国文化后来严重偏废,这是事实。但是你换一个角度,它却是人类最早出现的文官考试选拔制度。要知道人类在远古时代叫世卿世禄制度,也就是社会管理者、官员阶层,全都是世袭制。
我举例子,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直到革命成功以后将近半个世纪1830年法国绝大多数官位还是世袭制度。1830年以后法国才开始逐步建立公务员考试选拔制度。
我们从宏观上可以发现,中国社会极度老成,极度早熟。尽管它是人类最幼稚的文明形态,它不仅表现在宏观上,而且表现在微观细节上。比如西方文化讲“性”,爱呀爱呀爱个没完,中国文化讲“食”,吃呀吃呀吃个没完。不过大家得仔细想想,什么人关心“性”的问题?年轻人一定更关心“性”的问题。你为吃一顿饭耽搁他谈恋爱,这顿饭他是不吃的。什么人关心“吃”的问题?老年人床上的事弄不动了,才只好讲“吃”。食文化是典型的老年文化。
我们再看,即使是食文化,中国食品酸辣刺激,而西方食品恬淡油润,它天然就符合儿童的口味。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你在家里天天给他做中国菜,孩子是不吃菜的。你偶然带他到麦当劳、肯德基,他从此把你赖上,为什么?因为西方食品天然就是按孩子的口味设计的。
请想想什么人需要酸辣刺激的食品?老年人。舌头上的味蕾感受器退化了,不是酸辣刺激的食品就不足以使他开胃。因此即使是中国的食文化,也照顾老年人。
我们再看西方人性情率真,而中国人城府高垒。在西方说假话是个不得了的大事。如果你在法庭上说假话叫伪证罪,你得承担刑事责任。西方人在中国人看来都是些青瓜蛋子,即使到成年,他们直来直去从来不绕弯,而中国人城府高垒。改革开放早年,西方经济团体到中国跟中国企业家谈判,绕弯两三个小时,西方不知道中国人想干什么。
中国人有一句民间谚语,叫“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意思就是说话七分都保留着,即便你听这三分话,还基本上都是假话。大家想想,什么人性情率真?孩子一定性情率真。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你经常从五六岁孩子的口中听到非常深刻的话,让大人很吃惊。其实他不是深刻,他只不过是说了一点真话,而我们已经早就不说真话,因此才会有吃惊感。什么人城府高垒?成年人,老年人。历尽沧桑,受尽磨难,不得不把自己越包裹越紧。所以中国人在性情上也是一派老态。
大家再看西方文化倾向于竞争,而中国文化强调和谐。不过你得想想,什么人喜欢竞争?孩子们一定喜欢竞争。你给孩子买一个玩具是他独自玩的,他两三个小时给你扔到一边了,你让他参加竞争性游戏,他乐此不疲。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足球运动、篮球运动这种竞争性很强的竞技运动,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体育产业的原因。什么人喜欢和谐?老年人。他争不动了,只好讲和谐,所以他骨子里仍然表达着极度老成的状态。
我们再看西方文化倾向于朝前看,而中国文化倾向于朝后看。它最典型的就表现在东西方学者做学术的状态。大家要知道,西方文化叫批判学术,我们今天讲做学术的人都是这种受西方濡染的学术风格,所谓批判学术,就是对于你所研究的问题,对前人在这个领域的研究,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然后另建立自己的理论模型,这是典型的批判学术。中国文化怎么做?反过来朝后看,全都是翻故纸堆。这就是为什么我讲中国早就已经没有国学大师,请注意,你如果现在见到国学大师,不外乎两种情况。
第一,你搞错了。第二,他是个骗子。
比如大家说季羡林是国学大师,季羡林本人都不敢承认。因为季羡林不是研究国学,他是研究东方外语一个小语种的专家,他研究什么?吐火罗文。吐火罗是什么?远古时代阿富汗一个部族的古文。
再下来,你只要见到国学大师,他一定是骗子。为什么?因为国学的基本训练,建国以后,甚至民国以后,国人再都没有受过这种训练。做国学的基本方式是什么呢?全都是向后看,翻故纸堆。它有三项训练不可或缺。
第一叫训诂。什么叫“训诂”?我不说它的学术含义,我说简单一点,就像我们第一天讲课,讲甲骨文,也就是要把中国每一个方块字找见它不同时代的含义,以及不同时代的流变。如果你不能对每一个中国文字找见它的古含义和流变进程,你就无法解读古代经典。你解读古代书,你用今天的中文来解读,基本上都是误读,这叫训诂。它在干什么?翻故纸堆。
第二,叫考据。什么是“考据”?你可不敢把它理解成考古学。考古学是近代从西方传入中国的,中国自古从来没有考古学,因为中国古人认为挖祖先的坟墓是一个最缺德的事情。因此中国古代只有盗墓贼,绝没有考古学。什么叫“考据”呢?就是一个学者对他所要研究的问题,他必须把前边的学问人所对这个问题的全部研究资料都搜罗到位,这叫考据学。它在干什么?朝后看,翻故纸堆。
第三,叫注疏。大家先看“注”,什么含义?你不仅要在考据上把相关资料全部找齐,你还得把前人在书的留白处,对书中考据文献的注文都找到位,这叫“注”。所谓“疏”是后世文人对前面文人注文的注文,叫“疏”,你也得搜罗到位。它在干什么?全都在翻故纸堆。
这就是中国现在早就没有国学大师。因为这种朝后看的学术训练方式,早就已经在我们的教育界消失。什么人倾向于朝前看?年轻人一定总是朝前看。什么人倾向于朝后看?老年人中年人倾向于朝后看。所以如果有朝一日你总是回忆自己当年有多么了不起,它标志着你老了。
中国文化,它是人类历史上最优质第一茬文明的完整保留,可是它的文化却在远古时代就已经老成化,而且僵化,这是非常奇怪的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