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为社会实体或社会存在解疑,不在于说明社会实体即是生物聚体,而在于说明生物存在何以必须聚化为社会存在以及生物聚合如何得以分化为社会结构

 

我们已知,原核单细胞的遗传属性代偿只是开创了一个无结构的生物群量或曰“亚结构的初级社会”,而遗传属性本身又不能保持生物原始性状或曰“生物原初质态”守恒不变,这表明,原核单细胞生物的生存效价一如前生命物质的存在效价一样照例不免趋于流失。于是,细胞原生质内部的结构分化随之发生,是乃生物变异属性对生物遗传属性的接续代偿

 

真核细胞由以问世,它原先那些散在于胞浆中的遗传物质现在凝聚成了细胞核,各种细胞器(如线粒体、内质网、溶酶体、高尔基复合体等)也逐渐全备,不过,相应地,随着细胞功能的上升、细胞体积的增大,以及细胞对物质能量需求的扩张,细胞代谢程序也愈益复杂化,单个细胞日渐显出独立难支、要求配伍的合作态势,细胞集聚势在必行。


而多个细胞一旦聚合,又不免造成各细胞表面营养膜的相互遮蔽,聚合细胞的总体生存力度反而大幅下挫,这就要求更进一步的组织与机能分化来予以代偿,由此演成一发不可收的生物结构化发展态势

 

这个愈演愈烈的生物生存力度下挫生物结构分化上进的自发态势,就是生物机体化代偿生物社会化代偿的内在动因。

 

【于此,我们不妨采用比较直观的方式,提前把“细胞分化”与“组织结构”的关系约略演示一下:发生在细胞水平上的变异和分化,使生命表现得更为精巧、更为有力,功能似乎也更为复杂和多样化。但实际上,每一个细胞因此而无可逆转地退化到单细胞生物分子结构水平的功能位点上,即分化细胞在后生生物机体中所执行的使命与对应有机分子在单细胞胞体内的作用无异。


随着细胞变异进程的发展,多细胞分化为不同的细胞群,称为“组织”,每一种组织主要由许多形态构造和机能都相似的细胞组合而成。根据构成组织的细胞在形态上、性质上和机能上的不同,以及非细胞形态的生化物质——通称“细胞间质”——在分布上和构造上的差异,一般将三胚层的动物组织分为四大类,即上皮组织、结缔组织、肌肉组织和神经组织。


不过,这时的细胞已经面目全非了,假如再请单细胞生物来瞻仰它们的风采,一定会令其骇然不敢相认,有如荒僻山林里的村野匹夫后来发迹当了显官,以前的同乡故旧若不细加识辩,断不会想到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小瘪三”一样:肌细胞纤若游丝;血细胞灿若星火;卵细胞肥硕失形;神经细胞更是古怪得离谱,活像一尊枝桠乱伸的老树根;它们是进化了还是畸化了呢?这肯定是一个费解的疑问。


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那就是,这些高分化的细胞已经完全丧失了原始状态下的独立生存能力,就像适才那位达官万一宦海沉浮,栽回老家,恐怕也很难凭着自耕自种来混饱肚皮了。

 

麻烦的事态还不止如此,由这些分化细胞构成的组织仍然不具备生活的机能,不同的组织还必须联手合成一个个不同的器官,以胃为例,胃内有黏膜和腺体,外有腹膜脏层被覆其上,属不同形态类别的上皮组织;内外上皮之间夹着厚厚的平滑肌组织和结缔组织,凭借中间的这些组织细胞,胃才具有了蠕动的潜能;但若没有神经纤维贯穿其内,它要么瘫痪,要么痉挛,依然完全是一副运动失能的呆相。


可见,四大组织一样不少,才不过构成了一个器官,这个器官还必须固定在它所属的那个系统如消化系统中,再与其他各系统——如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泌尿系统、神经系统、运动系统等等——紧密配合,一丝不苟地运作起来,才能确保机体内的任何一个细胞不至于陷入饥寒交迫之困境。


我们由此不难看出,随着生物有机体的组织结构序列愈益严密,导致由无数细胞组成的各个器官和系统又进一步退化到多细胞低等生物体内低分化细胞的功能位点上,它至多不过相当于真核单细胞生物之细胞器的功能替代。如此进化下去,各细胞功能的高度专一和细胞原有多功能的相应退失紧密扣合,不仅造成原始单细胞那种独立生存的能力终于丧失尽净,而且限定了体内的任一细胞与整个有机体及其所有细胞强制性保持须臾不可分离的依赖性关系。


换言之,细胞的分化以细胞的残化为代价,它使原始生命抽象的残缺本性由此开始具体化。当细胞的分化程度攀升至灵长类动物神经元的高度上时,它已经脆弱到这般田地,机体循环系统输送的氧气只要中断六分钟稍多一些,神经细胞就会发生不可逆性死亡,而且周边未遭此劫的其他神经细胞,由于在残化历程中早已丧失了生活细胞最起码的增殖能力,只好任由纤维组织长入,用瘢痕硬结来取代死亡神经元极其重要的功能位置,甚至由此导致整个机体及其全部细胞的总灭亡。

 

换一种眼光来看,则多细胞生物的细胞分化和组织系统,颇有些像是未来理性文明社会的体内演习,它使原先简单的生命形态,获得了一系列精致协调的新格局。在这里,它还只是局限于“机体沙盘”上的战前对垒,自然缺乏体外战场上那般轰轰烈烈的氛围,但将来,它也要让“社会”这个转化形态的放大有机体显示出一番龙腾虎跃的大气象。


只怕到那时,像细胞一样渺小的人类,身临如此宏阔而奢侈的“自然社会组织系统”之中,却已无力也无趣欣赏这幕由自身搭建起来的格外壮观的“天然景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