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7 王东岳：中国文化为什么被阻滞？
我们下面略微讨论一下，中国文化被阻滞的一个表面原因。大家知道人类思想文化要得以伸展，它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你的思想本身不受压抑，不受束缚，能够充分焕发，这是人类思想文化缔造的社会前提。但是中国农业文化，它需要一个稳定的文化系统，它的国教是儒教，而孔子本人——儒家文化的宗师，他说过一句话，被他的弟子对他的文化做过一个总结，叫“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还说一句话，他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他说任何异端思想一旦出现，你就应该攻灭它，这样才能使得它的余毒和危害得到消除。可见中国文化对于任何新思想，在它的传统中都是加以排斥的。
可是你仔细看一下古希腊文化，它恰恰是怪力乱神的总和。我给大家举例子，比如毕达哥拉斯居然用数来解释世界，芝诺竟然用四项悖论讨论来讨论问题，柏拉图竟然不断地讨论正多边体。大家想想，这些奇怪的探讨站在中国古代，它是一个多么奇怪的思维方式。
伽利略用归谬法和胁迫试验去专门研究自由落体问题，牛顿用反比平方定律来解释新的宇宙观，爱因斯坦用理想实验，假定你用光速运行，时间和空间将会怎样呈现？用这样奇怪的思想来图解这个世界，尝试对这个世界的宇宙观建立新模型。这种思维方式在中国传统思维中看来是极为怪诞的，可恰恰是这种怪诞的思维方式，构成我们今天全部知识体系。
大家再看力，阿基米德早在古希腊时代就研究了杠杆力和浮力，甚至把其中的某些定理都已经推导出来。伽利略和牛顿就研究力是什么？构成现代工业文明的启动点。这是力。
我们再看乱。古希腊文化可谓乱至极致。我举例子，毕达哥拉斯非常相信灵魂轮回，尽管他是人类数学的第一开山者，因此他会说一句很奇怪的话，说“狗的叫声是某人的失魂在哀嚎”。然后你会看到赫拉克利特，他恰好不承认灵魂，于是他对应的说一句话，说“只有在地狱里才嗅得到灵魂”。
他们的观点是离乱的，大家不断地在各个方向上讨论。
再一方面，古希腊一方面处死了亵渎神明蛊惑青年的苏格拉底，但它另一方面又允许苏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图兴办学园，大肆宣扬苏格拉底的说教。
我们再看古希腊时代，它既包容欧几里得和阿基米德去潜心做那些无用的学问，它也放任第欧根尼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与其女友裸身交媾的讽世恶作剧。这些很奇怪的、很糟糕的东西，这种乱局在古希腊处处呈现。
而且即便在同一个人身上，我们也会看到它的混乱局面。比如毕达哥拉斯和恩培多克勒，他一方面是古希腊大哲，但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是神秘的预言家和江湖术士，对神学极为崇拜。
神，怪力乱神。古希腊是多神教，神玩得非常快活，把人性调动到极致。
而孔子学说，他在《先进篇》中和子路对话，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远之。”这都是孔子的原话。我们对照下来会发现，古希腊是典型的怪力乱神文化的综合，而中国儒家传统农业文化的集成却叫“子不语，怪力乱神”，它说明什么？说明一种思想的发扬，一种思想要具有深刻性和远期开掘力，一种文化的宽松氛围和思想言论自由的社会条件，是人类文化进展和文明发育的先决条件。
我们下面讨论近现代文明形态的表观成因和条件。
我们讨论近现代文明，很少有人按我下面这五条来讨论。我现在做基本说明，最后我会说明我为什么用这五条来讨论。我们先看：
第一，叫以科学逻辑为先导。我前面讲，古希腊只不过是工商业文明一个萌芽态的预演。由于它在远古时代不是主流文明，也不构成主流文化，因此它快速洇灭。但是它却埋藏了一个先存参考系，这个参考系构成后来西方近代勃兴的思想种子。古希腊缔造了一系列文化，在哲科思脉上奠定了一个基点。这一个基础点最终形成近代西方蓝色革命的启动点。
我举一个例子，大家知道哥伦布。哥伦布1498年远航发现新大陆，他当年是为了去东方的印度，但由于他对古希腊托勒密的地心说非常熟悉，因此他知道地球是一个球体，我往西走也可以到东方，因此他顺着大西洋往西走，他到了美洲新大陆，他都不知道是新大陆，他认为他到了印度。因此我们直到今天还把美洲土著人叫印度人也叫印第安人。
托勒密之所以敢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地心说知道地球是个球体，同时托勒密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托勒密当年计算地球的圆周计算错了。我前面讲过哲学课的时候，西哲课的时候，我说埃拉托色尼早在公元前就已经计算过地球的最大圆周四万公里，跟我们今天计算出来四万零七十五公里非常接近。可是托勒密没有继承这个东西，托勒密自己对地球作了一个圆周计算，竟然只有几千公里大小，比今天地球计算小多了。可恰恰是这个错误，鼓励了哥伦布敢于远航。因为哥伦布一计算，按照托勒密的地球大小，他走大西洋到印度的距离会比绕过好望角的那个距离近得多。
于是他鼓起勇气，整个船队几乎全部覆灭在海洋上，最终发现新大陆。我讲什么意思？我讲一个学说，不在于它精细点上是否达到精确，而在于它引出的基本思路会撬动一个近代文明行为系统，所以思路才是关键。所谓的正确和精确，学术上意义极大，社会效应上在其次。
我们再看工业革命的启动，我在前面讲西哲课的时候，我讲过，早在古希腊时代，它就已经有人发现过蒸汽动力，并且探讨过这个问题。我们知道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启动是以瓦特重新改良蒸汽机为开端的，所以我们有必要稍微谈一下瓦特。
瓦特这个人，他的母亲出身贵族，文化教养很好，而且数学也偏好。瓦特的父亲只是一个造船和修船工人，他后来自己建立了一个小型修船厂。瓦特小的时候的教育深受母亲的影响，所以瓦特自幼数学优长。瓦特中年以后曾经在格拉斯哥大学开设修理店，在这个期间他与布莱克教授和罗宾逊教授成为师友。在他们的影响下，瓦特居然读懂了牛顿的著作。
大家注意，我前面讲课讲过，我说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它最初出现的时候，当年欧洲各大学物理学教授都不太读得懂他的书，因为微积分的方程式，牛顿才刚刚发明的，而到瓦特时代，瓦特的数学功力居然能够读懂牛顿的原理。
然后他在格拉斯哥大学开设的这个修理店里开始改良纽克门蒸汽机，也就是瓦特并不是蒸汽机的发明人，他只不过用牛顿力学的方式再度改良了原有的蒸汽机，从而启动第一次工业革命。瓦特这个人，史料上有的说他有三个孩子，有的说他有五个孩子，他在当年有孩子很多的时候十分贫困，瓦特几乎在英国待不下去，准备移民美洲，结果自由市场经济居然给他了这样特殊的条件。最先有一个叫约翰·罗巴克的企业家资助他研究，资助到一半罗巴克破产，另有一个企业家跟进，这就是著名的马修·博尔顿。
他继续给瓦特资助，资助瓦特研究。只是跟瓦特达成一个协议，研究成功以后你的技术归我独享，你占有技术股份就是。于是瓦特才能把这个蒸汽机的改良工作研究进行下去，最终和博尔顿建立蒸汽机制造厂，两人纷纷大富。瓦特改善了自己的生存境遇。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瓦特的学习功力，数学功力，对牛顿学说的理解力，以及自由经济的资助力，构成第一次产业革命的前提和条件。我说到这里，我在讲什么？我在告诉大家，科学逻辑为先导。
这是现代化的第一表面动因。从这个意义上讲是牛顿学说启动了工业革命，因此当时西方有一个著名诗人叫波普，他做过一首诗，他这样讲，他说“自然和自然律隐没在黑暗中。神说‘要有牛顿’，万物俱成光明。”用神一般的赞美方式赞美牛顿。
我们反观中国，也有一个类似的赞美之词，它是给孔子的。朱熹在他的书中引用过这个对联，叫“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说如果老天爷不生出孔夫子，那么人类将永远在黑暗之中。
大家注意，这两段赞美说的都是成立的，但是到公元后第二个一千年，一个是在赞美新思想，一个是在赞美旧文化，两者的取向完全不同，于是两者的社会演化发展结果也就全然不同。
科学这一脉思路不仅在自然科学上表达，在人类社会学的发展上，这一脉思路也得到延伸，我不知道能不能把它精确的称为社会科学。但我至少可以明确的说，近代社会学深深介入了科学思路，这一脉科学思路才引出社会学上的一系列变革。这就是我前面讲康乾盛世前后，西方出现的一系列社会学著作，包括洛克的《政府论》，包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包括孟德斯鸠的《法的精神》，包括约翰·穆勒的《代议制政府》，包括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等等，也就是社会学学说体系介入科学思路，于是也带来全新的社会构型思想建模系统，最终由此引出现代社会结构的基本设计程序和方案。
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所谓现代化，所谓近代化，所谓人类的农业文明向工商业文明转型，是以科学逻辑为先导，这是第一条。
第二，叫以系统分化为媒介。请大家注意，我前面一再讲，宇宙物演史，就是分化律的展开过程。所以社会分化是现代化和近代化的一个重要表征。我们以荷兰为例，荷兰这个国家它的面积非常小，只有现在两个半北京大，人口只有一百万左右。十六世纪中叶，荷兰的贸易量占全世界国际贸易总量的50%以上。大家知道日本人把西学当年叫兰学，就像把中国文化，古代叫唐学。
为什么叫“兰学”？是因为荷兰最早介入到东方，所以日本人最早接触的西学就是荷兰文化。日本第一近代思想宗师福泽谕吉，他最初就是学习荷兰语，以后才学习英语。所以日本人把西学最初称为兰学。
荷兰人当年是怎样发展它的社会分化系统的？我们先看一看。它是低地国家，国土一半以上居然比海平面还低，所以它必须在海边筑一个高堤，才能保持国土的完整。因此它的农业文明开发是很困难的。
所以它早年就进行商业开发，最早期它最主要的商品只有一样，就是鲱鱼。在海里打渔，打的这种鱼叫鲱鱼。一个渔父发明了一刀切下去，抛开鱼腹，处理干净鱼腹内脏的技术。因为那时候没有冰箱，鱼要保存为商品是非常困难的，臭鱼烂虾是非常容易腐败的。于是那时候鱼必须用盐腌起来才能长期保存，而要腌鱼必须把鱼的内脏处理干净。他用一刀切开鲱鱼内脏，最快捷的处理内脏，这个方式使得鲱鱼变成非常好的商品。
然后开始远洋贸易。荷兰人当年远洋贸易的时候，他们真是算计精细，他们做把船做成肚子极大，甲板极小的形态。大家要知道把船做成这个形态这个船是非常不稳的。因为甲板上不断摇曳，使得甲板上不能架炮。要知道早年的商船是必须带炮的，否则总是受到海盗的威胁。
他们为什么要把甲板做得很小，把肚子做得极大？是因为当年的国际贸易，各国收关税的方式是测量船的甲板的大小，于是他把甲板做小，把肚子做大，使得船内的这个载货物量增加，但是这个船不能架炮就经常被海盗打劫，荷兰人做了一个精确计算，发现被海盗打劫的概率不超过10%，而把船肚子做大，加载的货物量超过20%，于是他宁可偶然被海盗打劫，也不建造能在甲板上立炮的这种船，就用这样的方式，最终变成“海洋马车夫”，也就变成远洋贸易的最大国。
荷兰是历史上第一个近代资本主义共和国，我前面讲过，而且它开创了第一个规模化的股份公司，这就是荷属东印度公司。大家想，荷属东印度公司要跨半个地球，到现在的印度尼西亚，这个公司需要的资金量极大，任何当时的资本家和有钱人，他的资金量是不足以建立这样的公司的。
于是荷兰开创了世界上第一个股份公司，也就是大家集资，以占有股权的方式做成第一个股份公司。大家在想，远洋建立对一个地方的统治，建立一个原料基地和商品贸易基地，跨越半个地球，它在头十二年中没有任何利润，投资人没有任何回报，而投资人很有可能等不了这么长时间，就会生活困顿，他就得抽回资金，可股份公司不允许回抽投资。
于是相应的它又分化了世界上第一个证券交易所，也就是你投资虽然不能抽回，你却可以把你的投资，也就是你的股份在一个交易所里变现。世界上第一个股票交易所出现，这就是世界上第一个证券公司的来源。
它一步一步的分化，分化出一个一个的资本运型模块，而且由于早年投资人投资到公司的资金，在运作的过程中会发生资金短缺和流动资金不足，于是荷兰又出现了相应的信用制度，世界上最早的银行又从荷兰分化而出。我们会发现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在近代史上，它的一个展开过程，就是一个社会结构的分化过程。
请注意我在这里说什么？农业文明最大的特点就是处在稳定不分化状态。农夫占社会整个底层，皇权管理占社会的一个塔尖。社会保持农业生产体系的完整性，然后压抑工商业。它是谨防社会分型的。可是工商业发展早期，从它的发展脉络一直到今天，它的发展方式是不断地分化，不断的让社会碎块化，让任何操作专业化。因此我们会发现工商业文明表现为社团分立，社会分工，学科分化，一系列分化现象不断展开，然后保持结构系统的致密化，这是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
因此它的社会总模型是这样一个模型，叫小政府大社会。就政府管的事非常之少，主要管战争、外交极小的事情。然后整个社会生产系统跟政府无关，社会文化系统跟政府无关，社会宣传系统跟政府无关，所有这些东西由民间各分立社团分立法人来进行。
这种小政府大社会，社团林立，分工复杂，专业化趋势越来越窄的分化格局，就是现代社会或社会近代化转型的一个表观形态。因此我们在我们各行各业都会看到不断分化，公司会把自己的业务越切越细，而且不断把业务撒到外面去，交给专业机构另行承担。
到今天“专业化”这个词已经变得特别重要，以至于你说一句话都可能说错，别人会说你不专业。是因为我们高度分化，已经没有人能够覆盖整个社会，不管是权力、文化、思想、学科，都已经高度分化。分化是现代社会的重大标志，它不但在经济领域、文化领域里表达，它在人类社会政治领域也表达。比如人类早年是一元化君主制，权力都在君主那，到了近代，它进入近现代，进入三权分立，三权分立其实表达得不充分，它其实分化的远比三权分立更分化。
我在讲法家课的时候讲过，西方社会的横向和纵向分化状态、分权状态。未来社会一定是比今天在社会政治结构上更分化的形态，它很有可能分化为全民普议制，就是代议制都不会进行了。人民不是选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人选出一个代表在议会里当议员代表自己，这个东西很可能将来都会消失。而人民每一个人直接表达自己的权利，这叫普议制，这是更严重的分化。它很有可能是未来政治形态发展的方向，以至于它将勾销公权力，勾销政府，这种可能性都存在。
也就是说我们会发现现代人类文明社会的发展过程，是一个系统分化为媒介的物演进程的继续。
风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