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6 王东岳：占卜其实并不靠谱
我想大家很容易发现，中国的符号系统，不管是易学符号，前文字符号，还是甲骨文符号，中国最原始的符号，全都用来占卜算卦。也就是说在中国早年的符号系统都用来做预测。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一个必须探究的问题。
是因为大家想想，人类的一切学问是干什么？人类掌握知识是干什么？都是为了把握未来。由于这个世界是流变的，因此人类要想把握这个世界，把握这个世界的未来，他就必须有一种预测的眼光。
大家想想一切学术在干什么？科学在干什么？它为什么总是要总结规律？我在哲学课上讲过，一切规律、一切科学、一切学术都不是真理，人类所说的规律永远都是主观规律，你够不着客观世界。因此人类的一切学说理论总是最终被证伪，人类的思想模型不断转换，文明由此推进。
为什么？信息量不断增大，原有的模型不能容纳，而一切思想模型都是主观模型，都不代表客观规律。可人类为什么不断地要找规律？包括今天的科学，重点都在这个方向，干什么？是因为人类的一切文化知识，其目的都是为了把控未来。
因此《易经》、甲骨文它一发生就立即用来预测，太合理不过了。再加上东亚文化，由于农业文明人口暴涨，人际关系资源关系紧张，因此它特别务实，特别急于作出结论，特别急于拿来应用。
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成为中国文化的主基调。这就使得中国的任何符号一出现就用来预测，在实用上寻求落实效果。而如果我讲人类的一切知识都只不过是为了预测，都只不过是为了把控未来，包括科学也不过如此。
中国东亚古人当年一旦产生符号，就用来预测占卜算卦，就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而且大家还要明白，远古时代信息量极低，把握未来的过程是什么？在哲学上叫判断，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叫决策，你凭什么做判断？你凭什么做决策？凭信息量，是不是这样？
如果人类早年信息量极低，不足以产生判断和决策，怎么办？这当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比如氏族部落发展到后期，农业文明开始，氏族部落人口暴涨，边缘挨近，冲突开始发生。
两个部落之间发生地界冲突，发生利益纠葛。这个时候战争出现，族长、全族人面临重大决策：是战还是逃？是决死，还是迁徙，这关乎全族人的命运。可是没有任何信息。
大家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人类今天打仗怎么打？侦查。甚至派卫星，派间谍。可大家想想，古代没有卫星，你也派不了间谍，氏族部落是血缘群团，大家全是熟脸，突然来了一个生脸，不用问你就是间谍，立即斩掉你的脑袋。所以打仗之前，顶多知己绝难知彼，可打仗却是一个现实必须拿出的决策。
请大家记住，刘伯承说过一句话，他说“吾心不定，输个干干净净。”这句话什么意思？就是对一个将军来说，当他需要做出决策的时候，他优柔寡断，拿不出决策，比他乱做一个决策还可怕。决策临机逼迫却没有任何信息可以依凭，没有任何情报可以得知。这是一个怎样危险和令人恐惧的局面？因此人类早年他必须找见信息量不足的决策辅助工具和决策辅助方法。请大家听明白我在讲什么？在远古时代信息量偏低的状态下，算卦占卜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太有必要了。
因为“非此不足以生存”。这就是人类早年文化中神秘文化预测学成为文化直接显在前台的原因。要知道不仅东方如此，西方照样，什么星象学、催眠术、占星术、面相、手相、骨相，其实也是在做这些东西。
所以我请大家牢牢记住，人类远古时代，动不动就占卜算卦，寻求预测的简单落实，具有极大的历史合理性，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人类早年认为这些符号，不管是易经符号，还是原始甲骨文，他们认为这是天赐的符号，代表天启。因此当年的占卜算卦具有某种极其重大的精神动员作用。
大家要知道，古代是冷兵器，打仗双方手里的武器是一样的，全都是一根木棍，或者顶多就是一个冷兵器。战争的胜负取决于双方人口数量和士气，甚至士气高于数量，以少胜多的案例多的是。士气在古代战争中是最重要的要素。
如果这些符号、这些占卜、这些预测代表的是天气，做出迁徙或者做出决战的决策，它起到重大的精神支撑作用和统一思想行为作用，这叫动员效应。这就是当年预测学问得以展开的第二个原因。
动员有多么重要？我举一个例子，1939年9月1日，希特勒进攻波兰，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开端。但随后两个礼拜以后，苏联从东边进攻波兰，和德国瓜分波兰，形成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开局。怎么回事呢？是因为纳粹德国逐步兴起，斯大林觉得非常不安，于是就想和英法西方国家联盟遏制德国，结果英法对德国取绥靖政策，目的是想把德国的这个祸水引向苏联。
被逼无奈之下，斯大林在1939年8月和纳粹德国达成了一个互不侵犯条约，这个条约后面附带了一个秘密文本，就是如果发生战事，双方以某一个界限共同瓜分波兰，以便于苏联获得战争缓冲地。由于斯大林跟纳粹德国签了这样一个合约，斯大林始终认为德国不会侵犯苏联，斯大林轻易不敢做苏联的军事动员，他认为如果过早做动员，反而会刺激德国。
要知道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打到1941年6月22号，德国进攻苏联，在这段时间里斯大林得到大量情报，直到德国有意进攻苏联。斯大林一个重要的间谍组织，佐尔格在日本驻节期间，已经了解到德国进攻苏联的确切日期，大量情报到斯大林案头，斯大林一概置之不理，或者至少不敢展开对苏联的全面军事动员，结果导致德国在6月下旬进攻苏联，短短开战一两个月，竟然灭掉苏联空军飞机的90%。
苏联西线部队一二百万支军队变成德国俘虏。苏联著名战将朱可夫当年失去西线部队的联络，开着一辆吉普车，只好到前线去寻找部队。朱可夫几乎在这个时候变成德国俘虏。大家看一下《朱可夫回忆录》，苏联在德国进攻的头几个月惨败，以致于斯大林极为沮丧，有一个礼拜时间不出面。
我在讲什么？我在讲失去动员是个多么可怕的局面。请大家想想，人类早年算卦占卜起到了低信息量环境下辅助决策的功能，又起到了战前动员的功能，或者做任何事情的动员功能，它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因此我反复强调，请大家理解人类远古时代最早的符号，在东亚都表现为预测学，它是太合理了，太有必要了。
可是随着人类文明社会的发展，随着人类社会逐步超血缘化，随着信息量的增大，到公元前七世纪，《孙子兵法》中已经出现了这样一段话，在《孙子兵法·用间篇》第十三，孙子讲“先知者”，也就是好的将军，“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所谓“象于事”就是算卦，“不可验于度”，所谓“验于度”就是看形象，“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请大家看这段话，也就是到公元前六百年以前，距今两千六百年以前，真正明智的人都已经知道不能用占卜算卦的方式来决策了。因为物换星移，时过境迁，远古时代的有效手段，或者至少是必须借用的手段已经不能再用。
我再给大家举两个例子。欧洲人在十六世纪以后，由于英国新教徒在英国叫清教徒，国内受到迫害，他们开始大量迁徙到美洲。他们最初到美洲，地理条件、物候条件区别很大，他们面临严重的生存困境。当时的印第安人是帮助他们的，所以到今天美国还有一个别的地方都没有的感恩节。他感恩什么？是当年和印第安人一起感谢上帝之恩，实际上是感谢印第安人。
可是随着欧洲人迁徙到美洲大陆，迁徙数量越来越多，逐步蚕食印第安人的领地和利益，导致欧洲白人和印第安土著发生冲突，于是开始集团化、国家化、军队化消灭印第安人，再加上欧洲人带到美洲没有的病毒和细菌烈性传染病，导致到十九世纪中叶，美国大陆上90%以上的印第安人遭到灭绝。到十九世纪中叶美国人反省，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太缺德了，于是开始划定某些领域，保护印第安人，白人不得随便侵入，让残留的印第安人保留自己原有的采猎生存方式。
结果文化学者发现，保留领地的印第安土著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这些部族在短短几十年间很快兴散，国家给予的保护领地根本无法维系，而另有一些印第安部族在领地上长存不衰。于是美国一批现代文化学者就开始研究，为什么保留领地会发生如此截然不同的后果。
结果发现，那些快速兴散的部落，他们打猎的方式是追踪，就是追踪动物的足迹、脚印、粪便。追猎动，打鸟在黄昏时分看见鸟归巢的飞行轨迹，找见鸟巢打鸟。由于这个方法非常有效，而他们手里又拿的是现代化武器——枪，因此很快就把他领地上的动物打绝了，没得吃，只好进城打工，部落只好兴散。
然后又去研究那些一直不散的部落，发现他们打猎的方式不是追踪动物踪迹，而是占卜，而且占卜的方法都跟中国的龟甲占卜方法非常相似——看裂纹。
这表明中国古代的龟甲占卜可能远远早于甲骨文。占卜这个东西，没个准头。因此打动物靠占卜去打动物，总是打不着打不绝，于是动物长存，部落随之长存。它说明什么？占卜算卦最大的特点就是算不准。
我再举个例子，大家知道东北这个地方，土匪文化兴盛，过去把土匪叫胡子，说胡子文化兴盛，为什么是这样？是因为清代早期，女真人也就是满人从东北入关，入主中原，于是他们把山海关锁死，东北变成满清统治阶级的祖庭所在地，不允许汉人进入，于是偌大的东北，要知道当年的东北是包含整个东部西伯利亚的，是比今天的东三省大得太多的一片土地，到清代中期居然常住居民不超过两万人。
由此带来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俄罗斯帝国逐步强大，逐步向东发展，它居然到了清代中期，只派二百个高加索士兵，就占领了中国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东西伯利亚，而且接着就开始蚕食东北。这使得清廷政府马上意识到，如果再不允许汉人迁居到东北，整个东三省都会丢掉。于是开关，这就是著名的闯关东事件。
山东、河北一带的农民，没有土地的贫苦农民才会闯关东。我在前面讲课讲过，在经线上移民，由于纬度差别极大，文明传播极其困难，向东北方向移民，原来山东、河北一带的农民所积累的农业经验到东北全部失效。
比如春播的时间你得往后移，如果你不知道这一点，早期都早早春播，全部不发芽。这就导致早期闯关东的农夫大量的处在饥饿之中。东北生存局面危殆，于是大量的人开始当土匪，东北的山头胡子文化兴起。
大家知道，直到1949年以前，林彪打辽沈战役，还要腾出大量兵力剿匪，林海雪原杨子荣就讲的是这种事情。现代一批学者就研究东北的胡子现象，发现东北胡子文化，山头上的土匪出现两种结局，一种山头上的土匪维持不了十几年、几十年全星散，只有极个别山头上的土匪长盛不衰，结果发现，快速星散的这些山头土匪，他们打劫。
方法是什么？派哨探在山下的这个路的两端，派出哨探，看到有富商经过快马飞报，然后派土匪群抢劫，一抢一个准，结果把这条路打绝了，没有任何商人敢再从这条路上通过。于是他们随后财源中断，只好星散。
再研究那些胡子群团山头长期不散，发现他们不派哨探，他们打劫的方法居然是算卦。算卦总是算不准，于是打劫的过程，算卦的概率就像打麻将赢的概率一样，它的基本概率大约是10%，而商人走这条路节省的成本比绕路走可能要节省20%。
于是商人精算之下就仍然宁可冒险走这条路。于是土匪的财源不绝，于是土匪的山头稳固，它说明什么？算卦最大的特点就是算不准。
要知道古人，他们做任何事都要占卜算卦，他们算卦的水平要比今天的人高得太多太多。
这就像写书法，古人是拿毛笔写字，他随便写，写出来才是最好的书法。请大家看一看古代最著名的那些书体，哪一个不是信笔草书，最终形成有情、有智、有生命、有灵魂的书法遗宝。现代人用硬笔钢笔写字，偶然提及毛笔，想写书法，不过矫揉造作而已，你永远写不过古人。
古人做任何事都要占卜算卦，尚且算不准，现代算卦占卜还有准头可言吗？为什么我们会觉得算卦很准？我们今天信息量很大，我们可以对它做一点点解释，我再说一遍。算卦很准的事情，我们在很大程度上说不清楚，也许它还有我们今天信息量不足，不能加以探讨的原因。
我再声明一点，我给算卦和信仰留出余地。我下面只不过是用今天的信息量对算卦为什么你觉得特别准的心理现象加以解释。
算卦你觉得特别准，首先是因为它是大概率预测，加上虔信暗示效应。什么意思？比如你老婆怀孕，你找人算卦，他胡说一个男孩或者女孩，就已经准了50%。因为人类只有两性，你生出一个性错乱的二疑子的可能性非常之小。他如果算准了，你到处宣扬；他如果算错了，你蔫了不说话了。
这就像股市。据现在统计，在股市上炒股赚钱的人不超过10%，亏钱的人占70%，20%的人不赚不亏。可是只有那个赚钱的人，报社电视台会不停地采访他，他叫得满天下都是两百万，而那些亏了钱的人没人理他，信息得不到传播。所以你总觉得股市是个赚钱的地方，你小心，去了大多是赔钱。
大概率是算卦的基本方式。因为我们讨论的问题大多都是可以在大概率上讨论的。
第二叫虔信暗示。就是你非常虔诚的相信这个东西，它就对你产生强烈的暗示效应。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我给大家举个例子，临床上有一种疾病叫Hysteria，过去把它翻译为歇斯底里，现在用了一个更文雅的词把它叫癔病。它通常发生在没有文化的中年妇女身上。
比如农村人夫妇吵架，女方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她突然眼睛看不见，到医院检查没有任何器质性损害。有经验的医生马上知道，她得的是癔病性目盲，怎么办？高明的医生就会问她的家属，这个人最迷信什么？家属告诉他，她最迷信德国。于是这个医生抽一针生理盐水，给这个病人讲，说这是从德国进口的最高级的专门治瞎眼的药。一针打下去，她立即看见，这叫暗示疗法。
大家想想，暗示效应如此之强，它居然可以使你从瞎眼状态到恢复状态。大家别笑，暗示效应绝不是少数人的现象，它是整个人类的一个文化现象。比如我前面讲，人类的一切文化、一切学说、一切知识都不是真理。可你的感觉是什么？我们的知识就是真理。
你如果相信神学，神学就是真理；你相信佛教，佛教就是真理；你相信基督教，基督教就是真理；你相信科学，你会觉得科学就是真理。它实际上不是，可你感觉就是为什么你被它暗示了，所以人类的一切文化现象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暗示心理效应。
我在讲什么？我在讲，我们觉得算卦很准，是更多情况下是在大概率预测和虔信暗示效应的基础上带来的。
我再给大家举个例子，我上大学的时候，是文化大革命时间，我上的是工农兵大学，那个时候我学医，学西医，开门办学，边上学边到农村为工农兵服务。
我们中医课刚刚开课不超过二十个学时，整个中医课不超过一百二十个学时。刚开课我们就跑到一个农村腹地，非常远的农村深部，到一个县医院跟老师一起边坐诊边学习中医。我的那个中医老师是一个女老师，长得非常漂亮三十多岁，看起来像个二十多岁的少女，而我二十岁的时候，胡子拉碴，看起来足足是四十岁以上。
我和老师对坐在门诊，结果农村病人全排队排在我这，说是我是省城来的老中医，搞得老师十分尴尬，只好离开。这下我慌了，因为我中医根本还没开学呢，而且病人不允许你问话。
大家知道中医讲“望闻问切”，切脉是最后一句，可是农村病人认为一个好中医是不用说话的，只切脉什么都会得到。而我那个时候把三个指头搭在手腕这个地方，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大家想想我该怎么办？我立即用大概率的开始对话，我看见病人黄干腊瘦，我立即说你吃不好饭，他如果能吃好饭，他还用得着跑医院？
于是病人的话比我还多。我看见病人满脸焦虑，我就说你睡不好觉吧，睡不好觉是病人的大概率事件。病人随后话比我还多，说神医啊！那个时候我只背了两个汤头，中药我根本绕不清。一个四君子汤，一个六味地黄汤，所有病人来了都是这两副黑汤。好在这两副药有病治病，无病健身。
由于病人坚信我是省城来的老中医，暗示效应强烈，大多数病人的病迅速好转。我被传为神医，大家想我如果去算卦，我在这两项上是不是会变成王半仙？
算卦准，还有另外两个原因，叫模糊表述和定向联想。我举例子，比如你到庙里去抽签，你看看那些签辞，全都是模模糊糊的一首诗，它一定是表述非常模糊的。比如有一个签辞名字叫“俊鸟出笼”，什么叫“俊鸟出笼”？
你被你老婆打出家门了，俊鸟出笼；你被单位开除了，俊鸟出笼；你出国了，俊鸟出笼；你从这个城市迁徙到那个城市了，俊鸟出笼。因为它什么都可以表述，它的表述是模糊的，你尽可以把所有相关的事情都归在这里面。如果你随后气运上升，你会觉得这一卦极准，准在哪？准在它模糊表述和你定向联想上。
不仅中国如此，西方照样。大家知道中世纪后期法国出现过一个著名的预测家，此人名字叫诺查丹玛斯，写过一个著名的预测学书叫《诸世纪》。你看一下他的那个书，全是模模糊糊的诗，在西方把他传成神人。
大家再想想，中国古代的《推背图》、《烧饼歌》不都是这样模模糊糊的表述，模模糊糊的诗或者模模糊糊的一幅画吗？
然后你去定向联想，比如说你十八岁这一年做了一件事情，决定了你的终身命运。说你三十二岁这一年遇见了一个倒霉事，说你二十三岁这一年遇见了一件幸运事，请想想人生中你做的哪一件事情不影响你的终身命运？要知道你做的每一个决策，其影响之深远，都是你无法想象的。请问你哪一年不遇见的上百件好事或者上百件坏事，它说你二十三岁这一年遇见好事，三十二岁这一年遇见坏事，你拼命去联想二十三岁这一年，找件一件好事不容易吗？三十二岁这一年找件一件坏事不容易吗？年年你都遇见好事也遇见倒霉事，这叫定向联想。
这些心理效应构成算卦极准的心理错觉。这是我们今天很容易看到的一种心理学现象。
风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