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8 王东岳:公孙龙比芝诺缺少了什么?
我们下面再看一个人,公孙龙,公孙龙比惠施大约迟五十多年,因此公孙龙跟惠施、庄子这些人不在同时代。
公孙龙是赵国人,曾经在平原君门下做过事,公孙龙的书也基本上全部遗散,只在班固《汉书·艺文志》中留下了公孙龙14篇。
公孙龙学说的关键点叫“离坚白”。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我们后面稍微探讨一下,就是分别属相。我们前面讲惠施是“合同异”就是寻求共享,而公孙龙是分别属相,这是他哲学探讨的总纲。
公孙龙也讨论过很多问题,比如“鸡三足”,说鸡有三条腿,为什么我们后面谈。他还讨论过一些很有意思的问题,跟古希腊哲人讨论的问题完全一样。
大家听他这么几段说法,一个叫“飞鸟之景,未尝动也”。这个意思是飞鸟的影子是不一定动的。
他又讲“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他说射出去的箭有时候是不动的。
大家再看,公孙龙还谈过一个问题,叫“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他说一个一尺长的木棰,你每天斩它一半,你永远把它分不完。也就是无穷二分法这个问题。可是我们见不到证明。
我们看一下古希腊,古希腊当年出现了一个很别致的哲学家,巴门尼德的弟子叫芝诺。芝诺曾经讨论过四项悖论,非常有趣,哲学上的论证也非常深入,我在这里只讲他的两项论证,大家听一下。
芝诺曾经谈的一个问题叫“阿基里斯追龟”悖论。阿基里斯是古希腊众神中跑的最快的那个神,芝诺说如果让一只乌龟先跑一场,然后让阿基里斯追这只乌龟,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他怎么证明呢?他这样证明,他说乌龟先跑一程,阿基里斯如果要想追乌龟,他一定首先要跑完乌龟跑过路程的一半,他要跑完这一半,他就必须先跑完这个一半的一半,他要跑完这个一半的一半,他就必须又先跑完这个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也就是二分法不能穷尽。如果二分法不能穷尽,阿基里斯就永远追不上乌龟。
我不知道我讲清楚了没?尽管在实际上阿基里斯两步就超过乌龟了,可是在逻辑上,芝诺的论证成立,迄今你都没有办法颠覆它。这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讨论的完全是一个问题。
大家再看,芝诺又讨论一个问题,叫“飞矢不动”。就是射出去的箭其实是不动的。大家看,它跟这个“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讨论的是完全同一个问题。
但是我们看不到名家的证明,芝诺怎么证明,他说一支箭在没有射出去以前,要占据一个空间。如果我们把这个空间设定为若干个点,你说射出去的箭是运动的,那就相当于它在某一个瞬间既占据一个点,又不占据一个点,这在空间上说不通。因此飞出去的箭一定是不动的。
请注意,芝诺的证明,引申出一系列非常麻烦的问题,迄今都不算回答完。什么叫“运动”?什么叫“静止”?什么叫“时间”?什么叫“空间”?要知道这些问题,人类一直在探讨,迄今都没有最终结论。
公孙龙提出的这些问题和古希腊芝诺提出的问题,从问题上看完全一样。从论证上看,一方严重缺失,这就是中国名家的特点。因此我在这里讲芝诺的论证,我是用最简单的方式讲,你要想了解细节,你得去读出芝诺的东西。
我们就会看到这些东西表达了中国名家哲科思路萌芽在先秦时代出现,却没有纵深之思,而且当年他们讨论了很多非常深刻的问题,比如“至大无外,至小无内”。你想想,他讨论,最大就在这个大的边界以外,就没有任何东西了,叫“至大无外”。这有点像我们今天的宇宙论。你想想那个宇宙外面是什么,你是无法想象的。“至小无内”,很像我们今天的原子论和粒子学说。到基本粒子的最小点,它已经没有内含了,你不能再分了,它的思路都纵深到这种程度。
中国先秦时代的名家,如果有哲思之纵深,我们可以想象中国后来文化绝不是今天传统文化的样态,它表达的跟墨家、跟道家、跟庄子有共同的性质,有共同的缺失,就是精密逻辑的论证功力的缺失。所以名家构成中国先秦时代极为灿烂又极为可惜的一个文化萌芽之家。
它的来源有两头,一个就是别墨,一个就是道家。惠施到底是哪一个学派?我们现在不能说的太清,但根据他跟庄子的良好关系,我们可以判断他是道家。所以中国的名家有两路来源,一路就是老子哲思的延续,一路就是墨家别墨的滥觞。是这样一个东西衍生出中国的名家。
我们略微看一下,公孙龙留下来的一点点文字,我们就知道他们当年讨论一些问题是一些怎样奇怪的问题。
比如说公孙龙在《坚白论》中说了一段话,他说“物白焉,不定其所白,物坚焉,不定其所坚,不定者兼,恶乎其石也?”什么意思呢?他说一块白色的石头,它的白色并不限定在石头上,其他东西也可以是白色。他说一块石头很坚硬,你是因为它坚硬说它是石头,可坚硬这个属性也并不仅仅限定在石头上,其他东西也可以很坚硬。你凭什么说一块白色的坚硬的东西就是石头,你这个判断有问题!
大家注意这个探讨是非常有意思的探讨。他在探讨物的属性和物本身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知道西方后来的哲学到古典哲学以后,贝克莱讲,“万物只不过是感知的集合”,“白”是视觉,“坚”是触觉。你所说的那个石头存在不存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视觉和触觉这个集合缔造了对象。这些问题的纵深探讨,形成认识论哲学的步步纵深。
我们再看,他在《变通论》中谈,他说“鸡有三足”,说鸡有三条腿,他这样论证,他说“谓鸡足一”,你说“鸡有足”,这就已经一条腿了,“数足”,数一下鸡的足,“二”,数一下鸡有两条腿,所以有三条腿。你既然听着好笑,你觉得很奇怪,怎么会这样想问题?但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哲学就是这样讨论问题。你所说的“鸡足”是什么?“鸡足”和真正存在的那两条腿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是需要探讨的。什么叫“感知”?感知跟对象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是在探讨这样的问题。
他讲“白马非马”,说“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他说你说马是因为它有那个马的形状,你说白是说马有那个颜色,但是“命色者非命形也”。白马的那个颜色跟形状不相关,因此白马不是马,他是说你的这个感官获得的物的属性,和你那个感官获得的物的属性,你凭什么把它们合在一起就认定它是对象,这都是认识论上的重大问题。
大家要知道,后来古典西方哲学发展到认识论的时候,由这些问题开端纵深到极为复杂的状态,从而才让人类理解我们的感知和我们所说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重大问题。所以我们会看到他讲“白马非马”的时候,其实都是一些重大的哲学论题。在先秦时代就开始讨论,其讨论的提前程度甚至高于古希腊。大家知道这些话题在西方哲学上都是在近代西方古典哲学,也就是17世纪笛卡尔以后的哲学讨论才纵深的。所以名家当年是非常了不起的。
他甚至说一段话,让我十分吃惊,叫“指不至,至不绝”。这段话非常难以理解,“指”就是指谓、命名。你指谓一个东西,你感知和命名一个东西,凭什么?凭你对物的属性的感知,比如这只杯子,我看到它是黑色,我摸到它很坚硬,我看到它的原型,我看到它中空,这都是这个杯子的属性。这个杯子的实体,这个杯子的属性内部是什么?我不知道。他说你感知万物都是“指不至”,就是你拿属性感知万物,因此你永远够不着万物,够不着物本身。他说物本身,你通过“指”的这种方式,你追究不到根本,这叫“至不绝”。你想拿属性对应的感知获得物的根本存在,根本的本性你永远够不着。
这个哲学话题走得非常之深,大家回想一下我讲这些课,我们人类所有的感知都不过是对万物属性的耦合,是拿我们的主观感知属性,对应物质的对应属性,你的视觉只感光,你的触觉只感形,你的听觉只感振动波,你是通过属性跟你感官主观属性的耦合,客观物体发出的对应属性和你主观感知属性的耦合获得对象的感知。由于你感知的永远都是属性,因此你不知道物的本在是什么。
这些问题是非常复杂的哲学问题,迄今都不能算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而当年的名家居然就预见到这个问题,而说“指不至”,属性够不着本性,“至不绝”,拿属性追问感知永远到不了头。这都是达到极高水平的一些问题。
我再说一遍,极为可惜的是没有最终的证明体系,从而使中国的名家,包括庄子的种种学说,最终都流落为中国文人茶余酒后的笑谈。就是中国的名家最后没有发展成一个学问系统,哲科系统却成为中国文人以后的一种开玩笑之间的谈资。所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名家是非常次要的。而且当年的荀子对名家评价极低。说“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就认为它全都是奇谈怪论,而且玩弄的词汇看起来很漂亮,看起来看得很深,但实际没有任何实惠,就是没有任何实用性。“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变来变去没有任何用处,事情说的很多结果却没有任何功效,“不可以为治纲纪”,也就是没有政治社会意义。
荀子的这段评论典型地表达了中国文化求实用、求实质的这个短视的目标。而中国名家本身的缺点,最终使名家的这些深刻问题的探讨,流落为笑谈之资,十分之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