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次答疑的目的是辅助大家读书,所以我特意谈谈读书。为什么我们要读书?因为你看电视或用其它的方式搜集的信息,即那种通过直观方式接受的知识,是最浅显、最粗疏且没有经过精密逻辑证明的东西,是值得存疑的东西,所以你必须读书。那么,我们该如何读书呢?

第一、读书的要义是对话。你读什么书就等于跟什么人对话,而且,读书的过程始终就是对话的过程。所以,你对书籍的选择应该是与你思想量级相当或者你所希望企及的思想量级的书。

十五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还没统一,在佛罗伦萨公国出现了一个著名人物马基亚维利,他写过一本书叫《君主论》震动西方,后来被当时佛罗伦萨公国的君王罢黜流放,在农村务农。他白天干粗活、晚上读书。每次读书以前,他都要净身沐浴,换上自己最庄重的官服,也就是他认为最能表达自己身份的服装,然后才正襟危坐开始读书。他说,读什么书就是在跟什么人对话,他绝不敢轻慢对方。希望大家明白,你坐在这儿和我对话,远没有读我的书和我对话来的周详、深入。因为我写作的时候,调动了我最高的智力,是用最严谨的逻辑和最精准的词汇表达最系统的想法。对学者而言,唯其著作,最具深度。所以,读书才是与作者真正的对话。

由此选择书籍成为第一重要的事。如果书籍的内容质量很低,就等于和很庸俗的人对话。这就是为什么要读经典的原因。所谓经典,不是自命的经典,也不是指派的经典,而是经过时间检验,能成为人类历史和文明长河中作为思想奠基的那些书籍才叫经典。当你读亚里士多德的书时,你要明白,你就是在和两千年前的大师对话。现代人在越来越汹涌的信息洪流中逐步失去了读书的习惯,就等于失去了和最伟大的人对话的机会。  

第二、读书的时候必须要很虚心。即使作者的观点与你完全不同,你也可以先把自己的思想腾空,这叫虚心。唯有腾空自己的原有思想,只追逐对方的思路以及对方对自己思路的系统证明才能进入对方的思境。唯有进入对方的思境,与对方契合,甚至把自己当成对方,才能真正完全理解对方的思想。既然读书是对话,首先需要你理解对方;如果你弄不懂对方表达的真正含义,首先要检讨自己,那是你的问题。即使觉得对方论述的不对,也要反复思考是自己理解的不对还是对方真的有问题。只有抱着这样极谦虚的态度读书才是学习,才能达到学习的效果,吸收到别人的想法以及想法中的合理之处。

至于读书以后是否全盘接受则另当别论。我个人会用很长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绝不轻易下结论。我会不断琢磨对方的想法,因为任何一本严肃的或经典的思想著述,其思想深意必然不是能被一般的读者轻易体会的,语言的有限性常常只能表达思想的表层,符号系统后面的思想才是需要我们仔细体会的。所以老子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即道是可说的,但用正常语言不可道,需要非常语言才能道,但没有非常语言,于是老子只能说他的道玄而又玄,是我这个符号系统不足以表达的东西,故“名可名,非常名”;黑格尔开篇就说,一旦用语言表述其思想,马上就发生变质和肤浅化的问题。所以会读书的人绝不是在字面上读懂,而是寻求符号系统后面的思想深度。这需要彻底的虚心。只有充分理解了对方符号系统后面的深刻思想,你才能比较其思想与你原有思想视角的不同。

目前很多人还没开始读书,就已抱着准备批判的态度,更不用说对别人思想的深刻理解了。当然,我说的读书,首先在于你选择了你觉得值得一读的书,既然你选择了,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在这个基础上,就必须首先抱着虚心而不是批判的态度去读书。至于读完以后是批判还是认可,批判什么,认可什么,那是以后的事,是你基于对别人思想充分的理解,且能站在更高的视角上才有权利去做的事。

    第三、思想性书籍必须精读。读思想性书籍是用脑过程,不是用眼过程,是深度的思维过程,不是浅层的泛读过程。读书即读思想,要和作者的思想流契合,且需要一步步深化。因此我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读思想;我不是在调动思想,而是在酝酿思想;我不是在酝酿思想,而是在整理思想;我不是在整理思想,而是在发掘思想。唯有这样一层层的思维过程才叫读书。真正的思想性著述,一天只读两三页才有可能真正读懂,这种读法叫精读;比如读牛顿的书,用微积分解力学,你一个小时能读过去三页吗?如果一本思想性著作,一小时读了20页,我认为那不是读书。真正的好书必须精读,需要深层的思想领悟,而不是浅层的用于聊天时的符号炫耀。有人读书只是为了博得与人聊天时的谈资,这是极无聊的做法。

我曾听说有人博览群书,读书上万本。我只觉得荒唐。真正的好书,一个月读一本已经是极致的高效了。一年十二个月最多十二本,十年最多一百二十本,五十年最多不过六百本。如果一个人能精读六百本书,其头脑已经是不得了的思想库。尽管人类今天的书籍前所未有的多,但是绝大部分都是印刷垃圾。真正的好书,你一生读几十本、甚至真正读通几本已足矣!记住黑格尔的名言“博学绝不是真理”。真正的思想者,大多数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形成自己的理论,如牛顿三十多岁就完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虽然真正成书在四十多岁;爱因斯坦二十多岁就提出狭义相对论,接近三十岁左右提出广义相对论,其阅读量远不能和那些资深的物理学教授相比。但读了大量书籍的教授们毫无建树,年轻的没读多少书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却成了各自时代的思想标杆。所以,读书不在于量,而在于其精读的程度,在于对思想的提炼和发掘以及由此达到的思想高度。因此,永远不要炫耀读了多少本书,你真正值得骄傲的是你读懂了多少本书以及你读懂的是什么书。

读书的难处在哪里呢?对于作者来说,他一旦能有此作,自是早已身陷其境,故觉悠然无碍,一任神游远逸;然对于读者来说,则有一个尚待置换思境的麻烦存在,骤然临之,就像立刻要叫人置换另一颗脑袋一样得不易。加之作者的思路,自有作者自身的非逻辑要素使然,其运词造句,意蕴别具他解,却常常不为作者所自知,于是,一意孤行地挥洒成章,结果无异于摆出了一副专与读者作对的架势。(见《物演通论》序言)所谓作者的非逻辑要素,指的是每个人因基因不同而独有的思维天分和思维倾向。而逻辑,是人类共同具有的先验的接受信息和处理信息的方式,即文化或文明得以积淀的智质基础。所以,作者的思想表达是其逻辑和非逻辑成分的总调动。而读者的先天基因和作者不同即天分不同,后天的认知构型即思想积淀不同,要进入作者的思境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更重要的是,哲学著述,或者说专业著述,使用每一个符号和文字,字义上都与我们日常的语言不同,正如昨天答疑讲到的莱布尼茨所说:人类一般使用的语言是民众在日常形而下环境中缔造的语言,不能解决形而上思境下的问题。但语言都是形而下的,如老子的“道”要表达的是天地运行的规则,而“道”本身是“道路”的意思。于是,哲学常常不得已用日常语言表达着和日常完全不同的意思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又不能一一加以注释,否则注释充斥正文,难以成书,由此造成的写作和阅读难度自不待言。因此,读者面对作者的遣词造句与逻辑组合,常常需要辨别和深入思考其含义。这就是思想性著述和符号本身的困境,既构成作者的困境,也构成读者的困境,而突破前述所有困境才叫读书。此次答疑,我的假定前提是大家已经按照我所说的读书的方式读过《物演通论》,而实际上根据大家的提问证明大家并没如前述那样认真精读过。

学会读书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哪怕你一辈子只真正读懂了几本思想著述就可能具有一定的高度了,读懂几十本则已经非常高超了,问题是大多数人一生都读了数百本书,却都没有达到那个思想高度,归根到底是不知道什么是读书以及该如何读书。

补充说明:讲课前我说明一下,我的讲课和著述在严谨程度上有很大的差别,我讲课再好也比不上著述。著述是我独自静静的思路展开,其思想之流是没有断环的,是系统的建构思想,而且不用理会读者的接收能力,完全按照自己认为最严谨最精确的表达方式完整表达,即纵如此,由于符号本身的局限,哲学本身需要的形而上表达已经难乎其难;而讲课是一种临场的即兴发挥,是一种仓促表述,更关键的是,它不得不根据受众的水平牺牲其严谨性以更生动的方式表述,以调动听众的兴致,否则听众木然,老师是讲不下去的。所以读书和讲课的效用完全不同。讲课唯一的好处是作者可以指出重点,但其负面效应是可能让听众在看书时忽视或不够重视没讲到的地方,反而造成读书系统的破坏即忽视整本书的系统性或完整的逻辑链接。所以,读书是根本:读书第一、听课第二。

至于读书中每个人都会遇到的读不懂的问题,只有反复读,对于不懂的部分,找到与之相关的章节或者前面没理解的基础章节,不断的思考,反复琢磨,从猜测、联想,从逻辑、推理,从解决与之相关的周边问题,一点一滴扩大自己能懂的领域,自然越来越容易贯通自己不懂的部分,真正的好书都是在反反复复中读懂的,不可能一次两次就全部读懂,更不能一目十行,除非书籍本身就没有思想,或者如文学作品本身就是寻求情感刺激。也就是说,思想性书籍唯有精读能解决问题。

再次说明,接下来的讲课中我仍然未必能够把思想中的逻辑细节贯通,只能提示性的给出理解重点问题的基本通道,所以对于我讲到的所有问题,你不能听完课就觉得真正理解了,要想真正理解还得认认真真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