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赚得了整个世界,却丧失了自我,又有何益?—耶稣

宙斯阿,引导我; 命运啊,请你引导我前进……我毫无畏惧地追随你,哪怕猜疑使我落后或不情愿,我也一定永远追随你。—克雷安德

这个世界对于一切存在物都是同一的,它不是任何神或任何人所创造的; 它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赫拉克利特

 

据希腊神话里讲,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盗取天火,惹恼了宙斯,故而遭到残酷的惩罚,他被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任由鹰隼啄食其肝。这个刑罚不可谓不严厉。然而,有一个问题显然一直被忽视了,那就是,宙斯为什么会如此震怒呢?这个“冤案”大约着实比较难办,因为当时宙斯只是不由分说地施罚于他,却未曾留下一通判决书或天谴词,于是,人们便不假思索地认定,宙斯是由于普罗米修斯私下造福于人类而不悦。不过,依我看来,此说大有疑窦,作为至高无上的神明,宙斯应该同样是古希腊人乃至全体人类的主子 (至少在古希腊人眼里是如此) ,即便他视人类如草芥,想来也还不太可能好端端地就生出敌汽,憎若仇寇,以至于见不得谁给人间带来一点儿福社吧。若然,则恐怕反倒是普罗米修斯惹下了什么要紧的祸端也说不定,只不过人类眼拙,祸福不辨罢了,但宙斯明察秋毫,高瞻远瞩,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所以才天威勃发。

说起人类用火,那可实在算得上是凡界文明的开端。史学家常常将问题搞错,总是误把制造和使用工具当作人智开 ,,一甲‘一,声.化的纪元,殊不知造用工具的创举早在人类尚未问世之前就已风靡天下。且不提猿猴可以多么灵巧地掌握琢石料砸坚果、搭梯子攀高枝、舞棍棒却顽敌之类的把戏,只要看看一种叫做渡鸦的鸟能够如何精细地裁剪树枝,用作单筷,取食之余,携带不弃,你就再也不敢为开创了旧石器时代的人文先祖作井蛙之唱了。但是,迄今也无人发现还有哪一种动物具备了玩火的胆识和能耐,故此,可以确认,自从普罗米修斯将火种偷传人间那一天开始,人类便踏上了远离动物的险途,或者说,上帝(不知它是不是宙斯的别名)便怒气冲冲地一脚把我等踢出了伊甸乐园。

“火”原本不过是地球上一种最常见的能源,是分子物质剧烈氧化的释能现象之一,所以堪称“地火”。人类现在已经不满足于这样的玩火方式,而是孜孜以求地玩起“天火”了。所谓“天火”,是指燃放在恒星星序中的原子聚变或重核裂变所释出的能量。可见当年普罗米修斯并没有盗窃天火馈赠于人,他只是顺路在尘世上随手捡了一种便宜货,然后不经意地扔给了我们而已。但即纵如此,宙斯也不能宽忽他。因为,据社会学家说,衡量人类文明或社会进步的最佳指标,莫过于看其能量消耗的递增程度,这话一点不假,从原始人的木材簧火、到工业人的煤炭石油、再到现代人的核能利用,社会发展与能耗暴涨完全呈现出齐步并肩地共进姿态。亦即“地火”一旦启用,“天火”势必遭劫,犹如密库之门一经打开,其中的财宝焉能不丢失尽净?

但宙斯倒不是怕丢了财宝,他是担心如此下去会丧失整个世界。我猜想,宙斯的顾虑不外乎是出于这样一条宇宙的规律,让我们把上述社会学家的那句话稍加改动即可一语道破: 衡量一切物质结构演化失稳的最佳指标,莫过于看其能量分布的递变程度。

注解如下: 宇宙物演的结构动迁是层层叠加的,在此过程中,各结构内涵的能量分布倾向于由正到负逐步递变,内能愈高的结构状态愈稳定,内耗愈高的结构状态愈动荡,由以导致后衍繁密结构最终逼近彻底崩溃的临界点。从表面上看,它好像是一个从无序到有序的悦目进程,而实际上,它完全是一个走向失序的不可逆动势,就这一点来说,它与热力学第二定律即熵增定律十分吻合。以下来看实例: 在宇宙大爆炸之初,最早出现的物质结构是由夸克、轻子等组成的基本粒子结构,这种亚核质态的结构是内能最大的结构形式,在物理实验中,变革基本粒子所需的能量最高,故谓之“高能物理”,譬如,要通过碰撞产生前所未见的新粒子,一般必须10亿以上电子伏特的能量方能实现,人们迄今找不见自由夸克,即解决不了“夸克禁闭”的问题,可能与组成强子的夸克本身还是一种内能更高的始基结构有关; 原子核是内能降位的结构质态,变革原子核所需的能量在原子层次里居中,譬如,要把天然稳定的原子核分裂开,大约需要几百万电子伏特的能量,如果要从原子核中把介子分离出来,则需要几亿电子伏特的能量,故谓之“中能物理”; 原子的核上结构是低能质态的能量分布形式,即变革原子外层的电子运动状态所需的能量最低,譬如,要把重原子中的内层电子分离出来,大约需要几千电子伏特的能量就够了,倘若只想把一般原子中外层的电子分离出来,仅仅给予几个或几十个电子伏特的能量就足以达到目的,故谓之“低能物理”。

低能物理其实已是分子物理学领域的研究课题了,因为分子无非就是各个原子之间共享外层电子的低能配合形式,由此跨人化学层次的自然结构。分子由数量不等的若干原子组成,分子结构的能量分布极低,许多分子你只要把它投入水中,它就会自动电离,变成离子或化学根,譬如,氯化钠 (盐) 或氢氧化钠 (碱) 在水溶液中会自行解离为钠离子、氯离子和氢氧根等,可见,分子结构已经远不如粒子结构或原子结构稳定了。这是由于分布在化合键上的分子内能近乎于既不释能也不耗能的平衡状态,或者更准确地说,分子结构的能量与自身的质量转换无关,它从化合键上所释放的能量,完全来自于形成该键时所消耗的能量。在宇宙进化的物演流程上,分子结构的发生当然迟于原子结构,正如原子结构的发生一定迟于粒子结构一样,因为分子结构是叠加在原子结构之上的新一层结构,俨如原子结构是叠加在粒子结构之上的新一层结构一样。这里显示,随着能量分布的渐次降低,自然结构化状态倾向于越来越离散。

此后便是愈发不堪的生物结构了。最原始的生物活化结构是单细胞结构。这句话里有两个细节需要特别澄清: 其一是所谓的“最原始”,严格说来,单细胞之前必然先有了亚细胞生物大分子结构,譬如 DNA , RNA、类病毒以及病毒等等,但由于它们不能独立地重新设置别具一格的能量分布形态,即不能从内能递减的分子化合键上循序创建耗能结构的启动机制,所以必须等到单细胞生物出现以后,即在细胞浆中形成了一套相对完备的物能代谢路径以后,它们才随之显露出某种生机。其二是所谓的“活化”,精确说来,活化就是耗能结构的动荡化,“耗能”是指必须仰赖源源不断的外界能量供给,方能维系自身结构衍存的那样一种窘迫情状,因此,耗能结构必然要面临“迎取能源”和“利用能源”这样两项艰巨任务,利用能源就得调动自身结构的内向运转,由此导致结构内部成分的动摇不止; 迎取能源就得调动自身结构的外向运转,由此导致自由能动属性的日益张扬; “活化”就是这样两种结构动荡形态的总称。于是,“活”(生活、活跃)表达着结构体制演化的严重失稳和危机,“死”(死亡、灭归)随之成为结构系统崩溃的具体表现和必然,到了这一步,生物不得不寻求某种延续危存的代偿办法,“遗传”和“变异”属性因此应运而生,前者使短暂也能够永恒,后者使动摇也能够坚持,生物系统的另外两层结构—即多细胞有机体结构和社会结构—就在这样脆弱的基础上相继建立起来。

作为叠加在单细胞生物之上的多细胞有机体结构,其能量需求的递增态势一目了然,为了便于有效地摄取能源,这个结构体系必须分化出复杂的组织器官,譬如运动系统(寻找能源)、消化系统(利用能源)、神经系统(内部协调)和生殖系统 (维持存续) 等等,结果却引发同类个体在性状机能上也逐渐出现了分化和残化的问题。由于这个缘故,下一层结构不得不相应派生,并毫不客气地凌驾于机体结构之上,借以对性状残化的生命个员进行生机重组,社会之魔的潘多拉盒子由此被打开了。站在这个自然结构系统的制高点上回望,你会发现,宇宙结构化的代偿进程随着能量分布的递降而日趋繁复,随着能量消耗的扩张而日趋动摇,前者使结构状态倾向于复杂和致密,后者使结构状态倾向于疏离和松动,二者相辅相成,一路并进,最后将人类也收纳其中,使之处在既向往自由、又追求规范的两难困境之中。看来,上苍决不肯让任何存在者游离到它所布下的层层罗网之外,就像孙行者终究翻越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到头来,包括我们这些骄纵无比的宇宙精灵,也只好照例去品尝一番身陷天枷的滋味了。

由此可见,“社会”(即“社会结构”)说到底不过是自然结构化进程的终极叠加形态或临末代偿产物,而且,人类社会一定是从生物社会中增长出来的,这是一个平滑递进的连续过程,其间丝毫没有什么人类意志所能造成的转折,反倒是人类的意志必然表达着自然意志的规定,或者说,风行于人间的种种美好愿望、时尚思潮以及改造社会的远大抱负等等,无论它如何花样翻新,终究不过是在为宇宙物演的既定目标披荆斩棘、开拓道路而已。再者,依据上述,我们也应该有所醒悟,认清“人”不过是自然界里最后一块结构实体的填充物,尽管人们很难想象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为此我只好不揣冒昧地作出如下两点比喻,万一它令你不太舒服,请原谅我的唐突: 我们体内的每一枚细胞,过去何尝不是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独立生命,可是今天,你不是硬要把它们视为自己身体里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吗? 另外,在分子“看”来,原子纯属它所固有的填充物料,可在原子“看”来,分子只不过是它表现自身固有属性的自建舞台和运动场所而已——人类不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偏狭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社会存在的吗?

当然,这里面也有某些区别,人类毕竟不是无知的原子或无能的单细胞。此言一出,读者马上就会想到许多人类独具的优点和与此相关的褒语,可我这个人非常扫兴,偏要说一些人类为什么还不如其他结构填充物的倒霉话,不过忠言逆耳,且请姑妄听之: 首先,最原始阶段的结构组分,你休想把它从自身所在的结构中挑拨出来,譬如被禁闭在强子中的夸克,这表明原始结构极其稳定,谁也损害不了它; 其次,半原始阶段的结构组分,虽然它所跻身的结构体系已经不太稳定,但好在它对结构本身的依赖性也很低,万一结构散架,它尽可以毫发无伤地游离出来,乐得逍遥自在一番,譬如分子里的原子变成离子或自由单质; 再后来,情形就有些不妙了,而且这种不妙还是两面夹击、腹背受敌的局势,即,一方面,愈后衍的结构愈为庞然繁复和失稳动荡,它摇摇欲坠、崩溃在即,让你不敢过于依赖它,另一方面,此刻的结构组分同时也愈发残弱,难以独存,你还非得依赖那个靠不住的结构不可,尽管从表面上看,愈后衍的结构组分,其属性愈丰,能耐愈强,似乎它们最没有道理把自身寄生在一个约束框架内而不能自拔。限于篇幅,我们省掉生物机体演化以及动物社会进程的阶段和诃子不谈,只看此后继承上来的人类文明社会,其发展势头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二远古时代的农夫,尚可独居僻壤,耕猎自得,天高皇帝远,即那时的社会结构还比较简单稳定,以血亲家庭 (动物社会原型) 为单元的自然经济暂且能够自力更生; 及至工业社会,鲁宾逊流落到一个孤岛上就有些难活,我看若干年下来他居然没有饿死、病死或疯死,不是由于鲁宾逊干练卓绝,可以超然于社会而挺拔,倒是作者笛福在稿纸笔墨之间勉强支撑的结果;时至今日,信息网络铺天盖地,社会构成日趋繁密,看起来,人的自由度也倾向于越来越大,可是哪个人还能够像个游离原子似的天马行空、须臾脱失在社会之外呢? 换言之,倘若社会动荡加剧乃至崩溃,文明化程度越高的人类,越有可能成为它的陪葬品。然而,人类社会文明结构偏偏呈现出变革频率递增的动荡特点,例如,原始氏族社会形态(脱胎于动物亲缘社会)稳定存续了上百万年; 农业文明持续约1万年左右;工业文明从1769年瓦特创造第一部单动式蒸汽机至今不过230 余年,信息文明的所谓第三次浪潮就已席卷而来; 如此狂热的加速度形势,想来第四次浪潮大概不出几十年后就会将我们再度淹没。而且,很容易看出,越原始的社会形态越平静,内部积聚的生存危机因素越少,相应的,总体能量消耗也明显偏低; 反之,越晚近的社会形态越激荡,内部积聚的生存危机因素越多,相应的,总体能量消耗也明显偏高。一言以蔽之,经由粒子结构一原子结构叶分子结构、单细胞结构有机体结构。社会结构,分布在这条自然结构化演历上的能耗越来越高,结构稳定度却越来越低,其间呈现的反比相关态势俨如一个线性函数方程一样的精确无误。

烦人的注解至此告竣。其实这还只是一个最简括的诊释,演化擅变的细节和原理一概略而未谈。因为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说明宙斯迁怒于普罗米修斯的本因,所以,在这里,我不妨代为宙斯补颁一个有关普罗米修斯的判决书或天谴词,以免世人总是误以为天公无道。好了,闲话休提,现示定献如下: “罪神普罗米修斯,狂悖无知,蔑视天庭,周顾天下苍生柔弱,惟图私自一时之快,竟将火种流传人间,致使后患再难杜绝。赐火于人,一如献鸩止渴,从此必令人智佻巧,人性轻狂; 凡心激荡,燥气浮嚣; 物欲泛滥,尘寰扰攘; 战端遍地,血腥冲天; 能耗加剧,生计日艰; 文明如泻,社会动摇。终一而至于天地污染,雨酸水臭; 军备升级,核武高悬; 怪魔克隆,毒菌弥漫; 生灵涂炭,万物灭绝。呜呼! 宇宙最美好的造化——生态系统; 哀哉! 众神最喜爱的玩伴——人类世系; 就此均被付之一炬。念之令吾痛断肝肠。如此恶果,无异于捣毁世界之精华! 如此罪孽,凌迟不足以惩戒其万一! 故此特命施以天庭最酷烈之刑罚,镣铐山崖,剖腹暴肝,百鹰竞啄,食而复生,如是永无休止,以傲效尤。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