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会为事物所左右,但会被他们对于事物的思想所左右。—爱比克泰德

我听过许多人谈话,在这些人中间没有一个人认识到,所有的人都离智慧很远。—赫拉克利特

能够被思维的事物与思想存在的目标是同一的,因为你决不能发现一个思想是没有它所要表达的存在物的。—巴门尼德

 

一瞧这个标题,你也许会觉得它多少有点儿哗众取宠的味道,似乎光在字面上,它就已经过多地流露出唯心主义的叫嚣、不过,我倒以为这个标题还末能把它应有的深度表达出来。因为,依我所见,唯心论属于比较浅层的哲思,它只看到了“心”,却找不见支配着“心”或决定着“心”的那个深在要索,一如卢梭之言:“心自有理性所不知的理”。

当然,唯物论有两种叮能: 一则是它比唯心论还要浅薄,居然连“心”也视而不见,其情形就像隔着玻璃乱撞而又不能将玻璃纳入视界的苍蝇,它的最大特征就是总想去批判唯心论,仿佛那只苍蝇指着玻璃外面的景象作为证据,便硬说玻璃不存在一样,殊不知那玻璃可能是一片儿花玻璃,所谓“玻璃外面的景象”其实是将玻璃本身的图案重叠在上面的。二则是它比唯心论远要深刻,即它不仅想隔着雾蒙蒙的玻璃来澄清那景致成象的原委,而且尤其要解析这玻璃内外的总体存在如何使玻璃得以生成,所以它决不会妄想打掉这块儿玻璃,自然也就不会与唯心论本身发生无谓的争执。倘若它要批评唯心沦,它一定首先会表示通融,即充分理解这些可怜的哲学家为什么宁可匍匐在貌似透明的精神实体上琢磨,也不一肯贸然碰壁的高明; 其次才会指出,这样做只能算是在那个玻璃板的垂直平面上跳滑步舞,却决不可标榜为一条出路。不过,这样一来,它已不再是唯物论了,囚为它同时包容着唯心论,所以那个“唯”字也就全然失去了意义。

实际上,说“逻辑比事实更真实”,等于只说了一句同语反复的废话。因为,在你面对任何一个“事实”发言之前,那“事实”早已是一个“逻辑事实”或“逻辑命题”了,所以,说“逻辑比事实更真实”就等于说“事实比事实更真实”,故而也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好比有人指着挂在空中的太阳问道:“太阳是什么?”你总不能只把那太阳再用手指点一下就算做过了回答,而是必须说出你对太阳的看法。如果生活在古代,你会答之曰:“太阳是太阳神的居所”;如果糊里糊涂地不知怎样给变成了现代人 ,你又会说:“太阳是氢核聚变的一颗恒星”; 总之,你所谓的“太阳”,已不是那个亮煌煌地挂在天上的东西,而是你的一个不断变换的“逻辑命题”或“逻辑概念”,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一个不断演动的“逻辑模型”。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说“逻辑比事实更真实”这句废话呢? 这就有必要先来看一看“事实”是怎样形成的、以及“逻辑”又怎样拉动着“事实”在它的思维链条上演运。不过,这个话题实在有些太谬嗦,你最好自己去读一点儿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学专著,我在这里只想做一个最粗疏的交待,以便你能继续阅读这篇比较好玩的文章的下文。维氏说:“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不是事物的总和。”大意如我前述。但维氏的“逻辑”是朝下说的,即“事实”由“事态”(或“原子事实”)构成,“事态”又由作为逻辑终极单元的“简单对象”构成等等。而我眼下所要说的,是“事实”如何沿着“逻辑变革”朝上发展,即朝更麻烦的方向发展。

还拿“太阳”来做比例。公元2世纪,托勒密依据日月星辰都围着地球旋转的“事实”,相应给出了“地心说”的“逻辑模型”,这样二者既完全相符,又前后一致,在这个时候,你当然应该产生“事实比逻辑要真实”的感觉,即“事实”在先,“逻辑”尾随。然而,等到哥白尼于16世纪给出了“日心说”的“新逻辑模型”时,人们看见的“事实”并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依旧是日月星辰绕着地球转(旧逻辑模型),这下子,“事实”跟“逻辑”发生了背离,哪个更真实呢? 一般人当时自然认为哥白尼纯属瞎说,只有布鲁诺和伽利略认定“逻辑比事实更真实”,结果一个被烧死,一个被软禁,但到头来终究还是“逻辑”战胜了“事实”。由此开始,“逻辑变革”在前,“常识更替”在后,“逻辑比事实更真实”的局面突然展现开来,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时代就以这样怪诞的姿态亮相了。

再看,公元前400年,亚里士多德最初提出了一个符合“事实”的自由落体“逻辑”,即物体越重,下落得越快,你若做一个试验,拿一张纸片和一块石头同时抛出,石头一定先落地。可你得小心,大凡“事实”一旦与“逻辑”完全合拍,那个逻辑就有栽跟头的危险,而且那个“事实”会像纸片一样随后也跟着飘落。果不其然,伽利略就从亚里士多德的那套逻辑出发,反过来推论亚氏的逻辑不能成立,这个方法叫做“归谬法”: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一块大石头要比一块小石头落得快,但,假若把这两块石头拴在一起会怎样呢? 从小石头的角度看,下落快的大石头应该被下落慢的小石头拖着而减慢,反过来,从大石头的角度看,小石头又会被大石头拖着而加快,结果,整体的速度似乎将比小石头快比大石头慢。然而,两个石头捆在一起要比大石头重,可它反而却比大石头落得慢,这个推理结果违反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因此,伽利略在未做比萨斜塔上的那个具体实验之前就已经意识到,大小两块石头的下落速度理应是快慢相等的。此刻,猜想的“逻辑”硬梆梆地击碎了眼见的“事实”,它直截了当地证明,单纯的头脑比眼睛加上头脑要可靠。所以,如果这个时候的哲学家,譬如笛卡尔和贝克莱等,开始怀疑“心”以外的“物”以及“思”以外的“感”,你恐怕不能再说他们的神经系统出了毛病,反倒是那句“眼见为实”的古老箴言从此堕落成一个无聊的市井口头禅。顺便说一句,我们过去总爱把科学叫做“宇宙观”、把哲学叫做“世界观”,这显然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其实,它们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某种飘忽不定的“逻辑观”或“逻辑模型的演动系列”罢了。

事情还不止于此。继伽利略之后,牛顿又闹出了一个比“事实”更出奇的“逻辑”。在现实世界里,任何人如果想移动一个静止的物体,总得给它施加一定的外力,可牛顿偏要说,保持物体处于运动状态并不需要力,改变物体运动状态譬如使之静止反而需要外力的干预。牛顿将自己的运动定律运用到开普勒的行星定律中,从而于1687年推演出万有引力定律。此时的逻辑作用不仅要改观已有的事实,而且还能预见当时看来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万有引力定律最有意义的贡献是根据这一理论为实际天文观测提供了一套逻辑运算方法,只凭少数的观测资料,即可计算出天体运行的长轨道周期,而且计算结果十分精确。利用这一逻辑,后来人们预测了肉眼看不见的海王星及冥王星的位置,并最终发现了这些遥远的行星。从此以后,“逻辑”已不是比“事实”真实与否的问题了,而是“客观事实”必须在“主观逻辑”里才能摸索找到,后来的麦克斯韦方程和爱因斯坦相对论就是这一逻辑化进程的历史明证,由他们演绎出来的这些现代“事实”,你哪怕把眼睛睁得再大也全然看不见一点儿踪影了。实际上,19世纪以来的科学“事实”,无论是物理学上的 (如原子物理学或粒子物理学)、化学上的(如无机分子或有机分子)抑或是生物学上的(如或RNA或DNA基因),都已不是经验实证上的“事态”( state of affairs)或“简单对象”(simple object) 的集合产物。而且,从下文可以看出,这个逻辑函项的动势倾向于越来越虚无飘渺,而不是越来越逼近“事实”,可见,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实证哲学有问题。

在这里,有一个疑点值得思考,那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客观”与“主观”到底有没有区别? 因为客观也是“观”,“观”是主体行为,“观”过之后,何“客”之有? 足见“客观”二字并列在一起纯属悖缪,说到底,它的实际状态与“主观”一词毫无二致。倒是“主观属性”本身实在应该算是一种客观性(或客体性)的东西,就像猫儿会逮老鼠的“主观能力”直接就是一种“客观的自然现象”一样。把话题转回来,也就是说,一切所谓的“客观事实”都照例不过是“主观事实”罢了,只不过,人们通常把“感官上的事实”看作是“客观”的,把“观念中的事实”看作是“主观”的,同时又想当然的认定,感官上的影像一定比头脑里的观念显得更贴近真实。但,人类认识进程的发展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让运行在逻辑上的观念摧毁感官上的事实,这种无可奈何的局面就是“逻辑比事实更真实”的原委。

那么,能不能因此就说“逻辑比事实更可靠”呢? 我看不能。因为,根据上述,我们尽管可以确定,一切“客观事实”都是在“主观逻辑”上演动出来的产物,但所谓“逻辑比事实更真实”的“真实”二字,其实只表达了一个“实”字的含义,而“实”字所能表达的,也仅仅不过是“高速变位的逻辑主体”与“相对静止的客体世界”之间的协调契合关系。至于这种协调契合关系是否一定要建立在“真”的基础上,却是一件十分可疑的事情。道理很简单: 倘若这中间反映了“真”,那么由于“客体世界”相对静止,则“逻辑事实”也就应该相对稳定。既然现在已知两者之间发生了错动,你总不能说“客体世界”不真吧,那就只剩下“逻辑事实”出问题了。也许你接着会这样想:说不定越后衍的“逻辑事实”(或曰“逻辑成果”、“逻辑模型”等) 越逼真呢。我当然无法绕过逻辑,直接把“客体世界”端在盘子里来给你做一番比较,可是,要知道,演动在“逻辑”脉络上的“事实”倾向于越来越难以验证却是一桩无可置疑的史实。所以,伽利略关于自由落体的逻辑可以很快在比萨斜塔上得到证实; 牛顿关于万有引力的逻辑则要等百余年之后才能在海王星和冥王星上得到确认; 及至发展到爱因斯坦的逻辑阶段,物理学界已经发出这样的哀叹,说相对论是“理论的天堂、实验的地狱”。换言之,处于逻辑后衍位相上的“事实”越来越不像“事实”,也就是显得越来越飘摇,而人们之所以非要用“实验观察”来证实它不可,不外是由于我们本能地认为,处在逻辑原始位相上的“事实”——譬如“眼见的事实”或“经验事实”——可能更可靠一些。须知“感”(认知)是为了“应”(依存),倘若后来的“感”反而使我们越来越难以为“应”(难以适应),那么我们又凭什么说它可能更“真”呢? 足见这个低级的本能未必全然没有道理。

这个发自本能的“道”理源于如下自然规定: 从感知逻辑的演化进程上看,越原始越低级的认知方式 (也就是逻辑质态)越稳定,越后衍越高级的逻辑序列 (也就是认知方式) 越动摇。譬如,感性比知性稳定,知性又比理性稳定。所以,几百万年的人类史,他们看菜叶总是绿色的(感性),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化; 可要判断哪个菜叶能吃或好吃(知性),则不免会稍微有些犹豫不决或游移不定; 如果再问菜叶生长的生物学机理(理性),那就简直可以说是日新月异了: 200年前是“活力论”,100年前是“进化论”,现在又是“基因论”,再往后还不知道是什么“论”呢。如果我们依循这个视角进而审视一下人类的思想史,也就是演动在人类文明进程上的“事实”更迭史,你会发现越原始的“知识”或’“事实”越稳定,即越不容易被证伪,越现代的“知识”或“事实”越动摇,即越不容易守得住。譬如,人类的思想史无非跨越了三大阶段,那就是神学阶段、哲学阶段和科学阶段,神学上的东西最难被证伪; 哲学上的概念起初尚可稳定数千年,以后数百年或百十年就会发生某些变更;而科学上的“事实”已如上述,它现在大概连几十年的有效期都维持不住了,有人做过某种统计,说当代知识的老化速度平均每10年就要翻新一遍。如此看来,波普尔有关科学与非科学的“证伪主义”学说,到底只谈了一个小范围的现象,它在大尺度的自然演运史上所表达的,其实是逻辑本身的失真趋势和失稳趋势而已。

于是,我们人类立刻滑入了这样一种危险境地: 一方面,他们不得不承认“逻辑比事实更真实”; 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逻辑比事实更闪失”。换句话说,我们的眼睛倾向于越来越盲目,而我们的头脑也倾向于越来越失效。我们先前还只是一个瞎子,我们将来更得变成一个没头苍蝇。因为,我们必须生活在“事实”之中,可“事实”却偏偏运行在“逻辑”之上,这“逻辑”好比一匹由不得骑在它上面的人驾驭的烈马,这烈马正在高速冲入愈来愈浓重的雾霭之中,如此“盲人骑瞎马”,敢问一句:前途山高路险,汝欲何去何从?